——洪武爺也好,永樂爺也好,殺起人頭可不會眨眼。
誰叫朝廷威嚴掃地,實在沒法尊敬起來,《武知錄》裡的官麵高手,勳貴武將直接死在了土木堡之役,又在聖天子奪門前後被清掉大半文臣,而最最臭名昭著、極具威懾力的廠衛,囂張了才幾個月,現在也被人狠狠打成蟲。
“幾位爺說的可是,前些日子謀反那位,額,那夥亂黨,沒被官差捉住?就連雨督主、曹伯爺都,都沙場捐軀?”
店老板本是過來送點小菜,可越聽臉越憋得通紅,話堵在嗓子眼和胸膛裡,不問不快,好半響終於說出口。
這其實已經犯了忌諱,須知當下的四九城,也就皇家內苑與達官貴人那兒治安良好,日子過得最為安穩。
江湖客固然不敢輕易害人性命,免得惹來衙門注意,但遇上脾氣不好的,打你一頓就走,也沒衙役幫你討個公道。
所以對這些習武之人,平頭百姓向來都是敬而遠之,享受相同待遇的還有官府的差人與軍爺,都是碰上都嫌晦氣的主兒。
但他們話裡涉及的內容,提到的人名,實在使人不敢置信。
東西緝事廠兩名督主,早就成了小孩止啼的魔咒,仿佛一念出來,就會有大災厄尋著晦氣上門。
久在京師,這些升鬥小民,自然比外人要知道廠衛的份量。
數月前的變故後,每戶人家更是日夜提心吊膽,生怕會被打成亂黨一流,滿門查抄處斬。
畢竟那場清洗實在牽連甚廣,滾落的人頭堆積成山,橫流的鮮血淹成小河,光是回想起來,就足以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遭難的不止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那些最底層生活的百姓都會被番子敲詐勒索,稍微不夠恭敬奉承,或者是油水孝敬令人不滿意,都會下場淒慘。
不知多少人被逼得傾家蕩產,賣兒賣女,乃至滅門絕戶。
民怨早就沸騰不已,生者為死者而恐懼、仇視、憤懣,卻又敢怒不敢言。
沉悶壓抑的氛圍,仿佛彙聚成無形陰雲,籠罩在京師上空,驅之不散。
現在卻有消息說,這兩位煞星被人替天行道,落得個一死一傷?
“去去去,那邊有沒有被抓住,跟你有什麼關係,莫非你也是給番子探聽風聲的探子?”
那灰袍劍客出身海南,向來是你瞅啥的臭脾氣,換做平時,肯定會一巴掌扇過去。
但他們等會兒要做筆大買賣,自然不會這時候節外生枝,等吃飽喝足,就大搖大擺走出門。
——大明首富張大鯨創立的通寶錢莊,據傳藏有半身羅摩遺體,黑石更是發出十萬兩黃金懸賞,道上兄弟都往這邊趕呢。
“那可真是天意無常喲。”
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誰是誰非分得清,既記得仇,也忘不了恩。
當初是於少保力挽狂瀾,組織軍民上下一心堅守,使得韃子鐵蹄沒衝進城裡踐踏,才有景泰年間的七八年安穩日子,可以說大家夥都欠了他一條命。
現在是金鑾殿裡的毒龍不乾人事,驅策鷹犬塗炭生靈,搞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簡直沒法過活。
店老板人微言輕,有一家老小需要照顧,恨不得做些什麼,又不可能做出什麼,甚至不敢直接露出同情的態度。
他等會兒還得把今個兒的進項,分一半送去給番子呢,這錢還有個名目叫做“聖明錢”,是父老鄉親有感聖天子恩深似海,完全還不完,“自發”上供聊表心意。
但他微微上翹的嘴角,把內心傾向表現得很明顯。
幾名江湖客是走了,麵館裡倒炸起了鍋。
謹慎點的會放低嗓門,張冠李戴,用彆的事物指代討論,性子比較直接的,已經大聲叫好起來。
天理昭昭,原來真有公道在。
路見不平,真的會有人來鏟。
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內心深處還有不可告人、堪稱大逆不道的念頭浮動——今日有人給於少保伸張正義,使其在天之靈得到慰藉,下次會不會坐龍椅的那位遭報應
他們甚至偏題討論起,那位程大俠長得什麼模樣。
有的說肯定是膀大圓粗,身高九尺,腰圍大過石磨,胳膊彎起能跑馬,就像水滸梁山裡的好漢一樣。
有的乾脆就猜測,這是哪路散仙修行有成,出來降妖除魔,廣渡世間苦難,畢竟傳聞裡的程大俠,兩眼瞪得像銅鈴,會放射金光不是?
最角落裡的那個怪人,聽著這些對自己的不靠譜猜測,不由心情愉悅,輕笑一聲,悄然離去。
當然,幾家歡喜幾家愁,某些與老百姓想法不同的,高高在上的人,自然就樂不出來。
………………
皇城,南苑,洪慶宮。
這是聖天子還被尊為太上皇的時候,遭到幽禁囚居的牢籠,曾被錦衣衛嚴密管控,宮門上鎖灌鉛,飲食苛刻怠慢,僅能由小洞遞入。
當聖天子複位之後,那些個錦衣衛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下場好不淒涼。
可這座囚籠竟然沒被廢棄,反而取代金鑾殿,成為他閱覽奏章,起居下旨之地。
這麼不同尋常的做法,自然引起朝野內外嘩然,有拍馬屁的官員還寫詩稱讚,聖天子臥薪嘗膽,頗有春秋霸主之風,結果被紅眼的上書舉報,指責他這是在暗戳戳譏諷聖天子吃過不潔之物,於是屍體都被拉出去喂了狗。
平日裡有什麼要緊事,內閣諸位閣老也好,又或者聖天子親信的廠衛首腦,都會在處議事,但很少有人知曉,他們其實很久都不曾見過萬歲爺真容,往往由隨侍的太監負責傳話或者給出手諭。
自打複辟登基,這位皇帝就開始閉關修煉,他武功之高,功力之深,雖不為外界所知,卻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
根據緝事廠兩位督主估計,聖天子距離心念煉神極境,堪為陸地神仙的法相層次,也僅差一線罷了。
無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這等進境,須知土木堡變之時,聖天子不過練氣化炁都未完全,他好像把前半生的安逸與數年的恥辱,都化作蛻變的資糧,點燃一把來自地獄的火焰,燒出不可名狀的新生。
此時此刻,錦衣衛指揮使玄武,西廠督主“雨化田”正跪在大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