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她聽到誦經齊吟,那聲音響徹天地,中間夾雜著擊打銅器的脆響,悲憫空靈,如溫暖的手撫摸她的發頂,撫滅她的怒火,催促她歸於平靜,就此睡去。
根本沒用。
她心臟疼。
群青的腦海中閃過許多人的臉。自長安夜亂後至親失散,阿娘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有搭救她的李郎中,李郎中的小徒弟芳歇……這一路上,許多人對她有恩,她於許多人有愧,一切擱在身後,她一意孤行地進宮。
為了複國,她自知早晚會死;刺殺受傷之後,病痛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她幻想過很多死法,可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是白白枉死。
人可以死,但不能這麼窩囊地死!
群青強行睜開眼,視野重歸清晰。她看見誦經聲的來源宮道上一支送葬隊伍,七八名道士舉白幡,口中吟誦,兩名套喪服的內監抬棺,那漆黑棺木上蓮花繪製得彆致“陸相出殯,避讓,避讓——”
群青聽到內監的話,心中疑惑。
當朝相爺是孟光慎,陸相是誰?
她聽見那抬棺的小內監悄悄說“乾爹,棺木怎麼這麼沉,仿佛裝了不止一個人哪,胳膊好酸……”隨後遭到他乾爹一番嗬斥。
送葬的隊伍與她的亡靈錯肩而過,巨大的吟唱震天動地,飄落的紙幡打著旋兒,毫無阻礙地穿過她的身體。
她確信自己已做了鬼,便瞬間潰散於天地間,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聚攏起來,拽到極遠之處……
睜開眼,像被裝在箱子裡滾了七八十下,又倒出來那樣,天地都在旋轉。
群青忍著難受,一瓢冷水毫不留情當頭澆下,耳邊響起鬼魂們幽幽的哭聲,又令人尾椎發麻。
群青極慢地回頭,瞧一眼那些“鬼魂”,卻看到了幾個咬牙抽泣的宮女,地府內的宮女們梳著單髻,長相與地麵上的宮女好像沒什麼差彆。
“天兒熱,容易昏。咱家給你們幾個降溫。搖搖晃晃的,可彆想裝暈就能逃過一劫。”一瓢水猛烈地澆在另一人身上,水珠飛濺在群青臉上。
群青任憑水滴從發絲和眉毛上滴下,濕漉漉的觸感灌進衣領。
水……
她收緊手指,將間色裙的裙擺捏得皺起,再緊一些,掌心傳來清晰的銳痛。
她感受到掌心貼地的滾燙,兩膝難耐的刺痛,遠處沉悶的蟬鳴入耳,頭頂陽光熾烈。
這是人間!
拎著水瓢的是個穿棗紅袍、戴襆頭的內監,他身旁侍立著一位四十多歲、身寬體胖的宮裝娘子,對上群青的目光,忙衝她使眼色,叫她不要亂瞧。
群青仰臉盯著她看了好半天,終於在混沌中拽回一線記憶,這是她剛以“群青”的身份入掖庭時的掌教宮官,叫章娘子。
可是,這不是聖臨元年的事了嗎?
她慢慢地伸手去觸碰小腹上的那處匕首傷,摸了又摸,傷沒了……
裴公公令宮女們跪在烈日下受罰,章娘子勸道“監作,如有不懂事的婢子,日後如何教育都不為過。但今天,奴婢奉太子殿下命要帶她們去給兩位貴主挑選,讓貴主們等急了不妥。”
給兩位貴主挑選……
群青有了印象,她當年假借宮女身份回宮,在掖庭待了月餘,便借著選拔宮女的機會到了寶安公主身邊,隨後混進六尚,成了南楚安插在宮中的棋子。
看來今日正是離開掖庭那一日。可是,又為何罰跪來著?
隻聽裴監作冷笑“就因為是給貴主挑選奴婢,才得慎重挑選,萬不能讓德行有虧的混進去。”
章娘子訝異“什麼有虧?這些奴婢都是我精心挑選出來的!”
裴監作道“有人密告咱家,就在前日夜裡,你們這些人裡有一個與外男私相授受。按大宸律,宮女禁與外人互通訊息,違者杖三十;若查出是細作,死無葬身之地!你們相互揭發也行,貴主們還在鸞儀閣等候,倘若一盞茶的時間內還找不出那個人,你們便一起,杖三十!”
十幾歲的宮女們,瞬間搖搖欲墜。
打人的法杖由棘條製成,上麵長滿倒刺,重重落下,倒刺裹著衣裳嵌進皮肉裡,高高抬起,便將血肉一起帶出。不出十杖就會讓呼告無聲,三十板,不得將人的下肢打得如砸碎的瓜瓤。
即便是保住一條命,下半生也殘廢了。
群青望著裙擺,思緒有些混亂,她平生不信死而複生之事,尚不清楚,這到底是真的回到了聖臨元年,還是她身在彌留的夢中。若是後者,無非老人們說的“走馬燈”而已……
正想著,腦袋被裴監作拿拂塵重重敲了一下“真冷靜,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你先說。”
群青心中一跳,她回憶裡並無這段!
還未開口,身旁忽地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公公,奴婢檢舉,傳遞消息的人正是群青!奴婢子時起夜,曾聽見過她與一陌生男子說話。”
群青猛地看向右邊的宮女,對方不敢直視她,跪伏下去,兩肩顫抖。
一瞬間,熟悉的危機感遍布群青的全身,無比真實地提醒她活著的感受,也提醒著她,可能馬上就要死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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