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靜默中,群青將匣奉過頭頂“奴婢備好的繡片可以代為奉上。”
此話正合裴監作心意,叫他笑了起來“你懂事。咱家記住你了,日後有機會,必然提拔。”
寶姝拿起繡片近看,不禁瞧了群青一眼。她眼神中的驚豔、不快和忌憚,像刀鋒一般刮過她的臉。
群青垂著眼,也能感知到那眼神中的情緒,它仿佛在說這麼漂亮的東西竟是由這麼普通的一個奴婢繡的,老天真是不長眼。
寶姝卻放下那片,避開她起疹的手指,取走了另一片合歡花,對裴監作道“她的繡功太精巧,婢子及不上,這個倒還像我繡的。謝啦。”
“就送這九人去應選吧。”裴監作催促。
“可名冊上是十人。”章娘子不忍地看著群青,“要不讓醫官……”
“不要耽誤時間了,現在就去!”
章娘子隻好領著那些宮女走了。
她們的背影在巍峨矗立的宮殿映襯下,像一群西飛的雁。
群青則向相反方向,回到低矮破舊的掖庭中去。
-
群青一手將門落鎖,一手散下發髻。
她的頭發濃密而質硬,沒了拘束,瞬間披落下來。簡陋低矮的閣子內被翻得淩亂,裴監作的手下在取繡片的時候,應該順便排除了她夜半偷情的嫌疑。
巾布胡亂搭在竹篾上,群青順手起來拿擦乾濕發,憑借依稀的記憶,將壇子、筐子一一歸位,還撥弄了兩下裂開的窗紙,腦中將今日之事推演複原
那天夜裡,茴香與小侍衛就在竹林處私會。茴香忽然想到旁邊是她群青的住所,唯恐為她看見,便躡手躡腳地從窗口確認她熟睡沒有,卻從窗縫中意外地看到她不在床上。
茴香一直懷疑被她看到了什麼,心內不安,今日見裴監作提問她,才會嚇得惡人先告狀。
群青脫下濕裙,強忍著瘙癢,手伸到衣襟裡一抽,拽下一小條棉布,放在櫃子上,手臂上的紅疹慢慢消退。
棉布由兩層縫製在一起,正麵為棉,反麵沾滿了碾碎的春藤籽汁液,平時縫在袖中,必要時翻轉過來在手臂上搓一搓,就可以使自己迅速長滿風疹塊。
今日選宮婢的兩位貴主,一位是太子良娣鄭知意,一位便是寶安公主。群青若跟著章娘子去了鸞儀閣,馬上便會被楊芙選到身邊,相依為命、抱頭痛哭。
群青暫時不能看見楊芙。
她怕一看見那張臉,會控製不住情緒質問對方,露了馬腳,隻好出此下策。
何況,腦子混亂一片,需要些時間整理思路。
群青慢慢地換好乾衣,隨即卷起袖子,將手探入水缸中,撈出藏在缸底的漆黑匣子。
匣中的瓶瓶罐罐,都是她從空無一人的家裡帶出的藥品與毒丸,還有一隻刺繡香囊。香囊上繡羊頭,羊角上掛了四隻細鈴。
群青屬羊,小時候,朱英給她縫製了這個小玩意逗她玩耍。香囊實在地捏在手心,晃一晃,發出熟悉的輕響,她才確定她真的回到了聖臨元年。
這一年,宸明帝李灃篡位登基,定國號為大宸。原本的楚國昭太子,則不敵李家大軍的攻勢,一路逃到淮安,在隨行舊部和大臣的幫助下,占據南方九州,另建“南楚國”,與大宸南北對峙。
這一年,新朝剛立,事情繁多,宸明帝的長子和第三子——太子和燕王忙於政事,尚未開始手足相殘。
楊芙還沒嫁給太子。
她還是一個入宮不久的小細作,尚未潛伏在楊芙身邊。
這一年,南楚的昭太子動用了所有留在長安的細作,不遺餘力地給大宸製造破壞,懷抱著有朝一日滅宸複國,殺回長安的美夢。
想到此處,群青屏住呼吸,打開香囊,把內藏的“相思引”毒丸取出來封在匣內,又忙將空空的香囊貼身佩戴。
上一世,她鋒刃向外,為了扶不起的昭太子與寶安公主付出了全部,結果當然是不值得。她沒能找到阿娘的蹤跡,直到死的那一刻,才知道有多悔恨遺憾。
有機會重活一世,她一定要想辦法找到阿娘,為自己而活著。
匣底是一冊手劄。
待看清是記錄陸華亭的手劄,群青登時將它投入火盆中。
火一下子躍起,吞噬著紙頁,橘色的光,照亮著她發燙的麵頰。
群青抱膝坐在地上,仿佛又感受到傷口處的幻痛,腦海中浮現出與陸華亭那段驚心動魄的交鋒,鬢邊奇異地沁出熱汗來。
奇怪的是,經曆了寶安公主的背叛,原本對陸華亭多年入骨的恨意,反倒隨著立場的崩塌,慢慢如雲煙而散。
他不過是儘了他身為謀臣的本分。
但此人也確實是世所罕見的難纏和可怕。
既不複國了,此生不要招惹這個人。躲著他走,人生便少了大半危險與折磨。
打定了主意,還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
群青拿起傷藥,又從篾框下取出鑰匙,扭開北庫門,小心地鑽進北倉庫內。
群青會點數,能不用紙筆便將綢緞的數量記清,頗得章娘子寵信,被指派看管北倉庫。她的閣子本是北倉庫庫管的住所,正因如此,有了獨住一間的機會。
群青在堆好的布匹之間彎腰行走,走到一處,搬開靛藍色布匹,在地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四下,隨後吃力地挪開暗磚。
那下麵,趴著一個著淺青官服、衣襟染血的男人。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