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歇忽地抬眼,眼神因戒備帶上一瞬鋒芒,又好像是錯覺“這養病坊原來就是寺廟,我待久了和住持熟識,也幫住持跑腿,宣經、撞鐘。”
“這麼巧。”陸華亭笑道,“某也是。”
也是什麼……佛門弟子嗎?
芳歇瞥見他袖管中,蒼白的左腕上,拿紅繩穿著一串小葉檀木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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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瓶蓖麻油到手,群青從東殿拎著竹籃出來,微微鬆口氣。有了這個,便能證明自己還在完成任務,能暫時穩住林瑜嘉。
方才她借機問那郎中,服用蓖麻油有何效用,郎中答道“可以通便。”
“那若是服下一桶呢?”
郎中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她“那會死。”群青自知問題愚蠢,趕緊告辭。
蓖麻油粘稠,想讓人喝下大量也很困難。何況不一定是入口,塗抹在皮膚上可以生疹……
她不知道林瑜嘉籌謀的“大事”會是什麼事,一時半會沒有頭緒,隻好暫時擱下。
想來這個時間,陸華亭應該走了。
群青本想折回去尋芳歇,可她敏銳地看到,道邊停著一頂金帳輜車,有幾名高大的武士正傾身聆聽著車內的人吩咐。
這些人身著黑色短打,款式各有不同,但腰帶後都繡有同樣的圓形紋飾,應隸屬於某位貴主的府兵。
城內偶爾會有官員或皇儲辦差,抓捕為南楚散布消息的細作。群青已旁觀過官兵查證符信,不敢亂晃,掉頭往菱心記走去,隻怕代買點心的人等得久了,出現變故。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
道邊爭執聲傳來,她托付的那名布衣小孩正與一個黑衣青年搶奪什麼,小孩一見她便喊“娘子,是你!我好容易幫你買到的點心,就快給人搶走啦!快來呀。”
群青走過去,劈手便將點心奪了過來。但那青年反應極速,指抓如鉤,轉眼又搶回懷裡。
群青一把攥住那青年的手腕,不叫他離開“這是怎麼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搶人不成?”
那小孩道“娘子你不知道,他強買強賣!你讓其他兩個嬢嬢買的糕也在他手裡呢。”
群青見道邊果然不見那兩個婦人的身影,又見那人懷裡抱著兩盒寫有“菱心記”字樣的點心,腦中空白了一瞬。
她想過可能有意外。但三盒一盒都落不下,這是什麼運氣?
想到此處,群青的指甲狠狠嵌入對方護腕內,先將他右手上那盒掰下來丟進竹籃,隨後一手薅住他領子,將他拽到了眼前,兩眼望著他“郎君,天子腳下你敢作奸犯科,不怕我叫人?那兩盒是我花錢買的,求你還給我呢。”
“誰搶,誰奸!我、我也買的!”那黑衣青年漲紅脖子向後躲,左手抱著荷花糕不放,如孩童一樣情急,“我花,金錠!”
群青不管他如何解釋,伸手去撈,青年旋身一躲,用肘擊在她鎖骨上,群青後退兩步。眼看他大步要走,群青兩手拽住他的衣裳,女兒家的聲調揚出來“來人啊!救命啊!你怎麼欺淩婦孺?”
好些人看過來,那黑衣青年脖子更紅,用力將她震開,走了兩步卻停下,手一摸腰間,攜著冷氣回頭“魚符,還我!”
銅製的魚符落在群青掌中,上有篆書“燕王左武衛將軍傳配”,群青瞥了一眼便將它握緊。
居然是李煥身邊近衛。
“你先把點心還給我。”她淡道。
那青年黑著臉湊過來,群青一把抓住紙盒,青年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群青不肯先張開拳頭,隻覺腕骨都快被他捏碎了。
身後忽地傳來一道不大不小的聲音“乾嘛呢?放開。”
青年立刻鬆了手。那道融雪碎玉的聲線從身後入耳,群青隻覺得後心一涼,她側過眼,果見那道白色的身影走過來。
撒潑喊人,喊來了陸華亭,群青站在原地,冷汗濕了手心。
陸華亭慢慢地走近,隔著白紗,他的麵容逐漸清晰。這一年的陸華亭,比她第一次見他還要年輕幾歲,他雙眼漆黑,眼神明亮,看人時滿含真摯,抬腿便在狂素的靴子上蹬了一腳“他腦子有問題,娘子彆和他計較。”
狂素滿臉委屈,老老實實的挨了一腳。
群青道“他腦子有問題,你還放任他一人買東西,你這個主人沒問題?”
小娘子說話直衝長史,狷素驚異地望向陸華亭。陸華亭停頓一下,竟是退後一步,長作一揖“某考慮失當,禦下不嚴,給娘子道歉。”
風吹動羃籬,吹得陸華亭腰上匕首和袋中魚符相撞,泠泠作響。有羃籬擋著臉,多少讓人覺得安全,群青在等。既然道歉,怎麼還不作主把點心還了她?
陸華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狂素懷裡的點心“隻是……”
果然有“隻是”!
“隻是他畢竟是付過金錠的,和娘子你代買的人錢貨兩訖,於情,他不道德;但於理,他手上的東西已是易主之物。”陸華亭話鋒一轉,望著她笑道,“我們也是替燕王殿下辦差,身有任務,不好相讓。娘子花了多少,某折了銀錢還給你如何?”
陸華亭行事莫測,群青不敢多做糾纏“也行,那還我三枚金珠並十兩錢。”
她把給小孩買糖人的錢也算了進去。
陸華亭開始在周身摸索,在群青逐漸蓄積的怒火中,掏出三枚金珠,便再摸不出分文,他拿眼梢掃過狷素,狷素無辜地轉述“錢沒帶夠……”
“……就這樣罷。”群青吸了一口氣,隻將竹籃伸過來。
竹籃上嚴實地蓋著襯布,看不見裡麵之物,和這戴羃籬的娘子一樣充滿防備。
她通身上下隻露一雙手,手指纖細,蒼白得如久不見天日,她甚至還不願意伸出來。狷素不由看了一眼陸華亭。
微風中,陸華亭望著她持籃的手,麵色如常“某不喜歡欠人。娘子在哪個宮當值?某下午差人送過去。”
群青心驚一瞬,陸華亭一把拽住她的籃子,防止她抽身而去,那股力量不大,卻仿佛千斤秤砣向下牽引著她,讓她幾乎失去平衡。
陸華亭漆黑含情的眼睛似乎穿過羃籬,看著她的眼睛“戴羃籬行走長安的,除了貴女便是宮人;我們袋內魚符,若非宮內人,不是隨便誰都能卸得下的。娘子既想藏匿,就彆留下太多紕漏,否則,我們早晚還會見麵。”
說罷,手勁鬆開,將金珠輕輕放在籃中。
狷素徹底地疑惑了。他知道長史先前要捉這羃籬娘子,專程站在另一邊,形成包抄之態。誰知陸華亭自己退開了。
群青把金珠拿在手裡拋了拋,竟轉身便走,一句話都沒有回應,讓人有一拳打在空氣中的感受。
狷素急道“站住,你還沒說你哪個宮的呢!”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騷動。群青餘光內晃過幾道身影,那名叫狂素的近衛腦子有問題,身手卻一點也不慢,他手中的兩盒糕點“劈啪”地掉在地上,人已瞬間移動,擋在陸華亭身前。
陸華亭被著十幾個持棍棒的黑衣府兵團團圍住,這些府兵身形高大,麵色不善,腰帶後的圓形紋飾金光閃爍。
官道上百姓迅速四散。
變故陡生,陸華亭不得已向後退了數步。
在兩個護衛間的縫隙中,他看見群青摘下羃籬,以行雲流水之勢將地上兩盒點心一裹,拉住那小孩往人群中一鑽,如遊魚入水,跑得沒了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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