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反對將投機行為納入刑名,他不是平白無故的反對,更不是站在勢要豪右的立場上,去維護那些操縱票證價格的晉商,而是基於實踐的考慮。
王崇古看著陛下的臉色,低聲說道:“陛下,這種消息,真真假假,曆來都不算罕見,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很多時候,謠言四起,也可能是些遊手好閒之徒,張嘴胡說,這口口相傳,就越傳越邪乎,謠言止於智者,分辨是非、斷定真偽,就是需要投機者,去判斷這些消息的真真假假。”
投機就是投機的真真假假。
不好追查,哪怕是製定好了律法,如何來落實,也是問題。
什麼是謠言,什麼是故意鼓噪,如何去界定?交易行裡本身就充斥著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
在交易行裡參加博弈的投機客們,不就是以為自己一定比彆人聰明,能夠分得清楚真假,進而獲利嗎?
交易行是個圍城,站在外麵的時候,會看的很清楚很明白,一旦入局,就會喪失理性,入局的人想要走出去,但沉沒成本讓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如果操縱票證價格入了刑名,不僅僅是行政處罰,那誰還願意入場?那交易行的新政就是徹底失敗的。
“陛下,以這次莊家操縱馳道票證為例,這次他們在十五天的時間裡,連續操縱,才鬨到了人儘皆知的地步,如果將十五天變成三個月,而後徐徐圖之,一點點的吃進,一點點的吐出來,這就是臣擔憂的第二個問題,如何去界定正常買賣和操縱票證。”王崇古說出了自己第二個擔憂。
因為界定困難,這個罪名很容易變成籮筐罪,刑名最怕就是這種模糊定義、語焉不詳,其危害就是經辦官員不分青紅皂白,什麼事兒都往這個罪名上靠,最後這個條文會因為過度執行,逐漸變成沉睡條款。
這在大明,不止發生過一次。
王崇古麵色古怪的說道:“臣愚鈍,彆說去綏遠修馳道,就是鍘刀放在他們脖子上,估計也是該乾還的乾,前段時間,大明攻伐板升,照樣有白氏通番,有的時候,身在交易行局中,麵對那數不儘的蠢貨,很難忍住不下手,就像莊稼成熟了,朝廷說不能收割,百姓怎麼可能忍得住呢?”
“很具體的比喻。”朱翊鈞對王崇古的話表示了讚同,他本身事農桑,看到麥子熟了,那就必須得割,天王老子來了,也攔不住的!看著麥子爛在田裡,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王崇古的話意思也很明確,傻子太多,騙子不夠用,這得有多麼強悍的意誌,才能忍住不割韭菜呢?
“那刑名不行的話,王次輔以為應該如何辦才好?”朱翊鈞想要知道王崇古怎麼填補這個空白,不製定規則是不可能,這是朝廷搗鼓出來的東西,朝廷一定要劃出道道來,讓人們在規則之下博弈。
王崇古言簡意賅的說道:“罰錢。”
“罰錢?”朱翊鈞眼前一亮,往前湊了湊身子說道:“仔細說話。”
王崇古頗為確切地說道:“五千兩以下,罰沒所得,並處兩倍罰金;五千至一萬兩,罰沒所得,並處三倍罰金;一萬兩以上,罰沒所得,並處五倍罰金,數額極其巨大者,酌情重罰。”
“嗯!好!王次輔擬章來看就是。”朱翊鈞最終采納了王崇古的意見。
交易行是投機之地,要在投機之地,罰沒投機所得,並且處罰金,這種行為和脫褲子放屁有什麼區彆,要明搶就直說,需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兒?
其內在邏輯是反貪,其根本目的是,防止官吏和商賈勾結。
官員利用自己的職位和地位,總是能夠獲得比常人更多的消息,一旦官吏和商賈合起夥來,在交易行謀取暴利,這對其他人不公平的同時,違背了大明《憲綱事類》。
《憲綱事類》是專門用於規範官吏行為,一共九十五條,這就是以權謀私的典型,是朝廷反貪的重點。
這次交易行的波動,這個設有門檻的私人交易會,這幾個莊家,顯然有自己的信息來源,幾次精準的提前收到了消息,並且利用這些消息謀取了暴利,這個時候,就沒有什麼界定的模糊了,但凡是有官員參與其中,就是操縱票證。
處罰多倍罰金,適用於民間的勢要豪右富商巨賈,《憲綱事類》適用於官吏,依照貪腐處置。
朱翊鈞和王崇古深入溝通了下關於這個處罰多倍罰金之事,在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之後,朱翊鈞讓王崇古離開了。
“王次輔,留步,留步。”陸光祖見王崇古要回刑部,急走了兩步,低聲問道:“王次輔,這件事到這裡是不是算結束了?”
“怎麼,大理卿難不成想要讓大司徒或者大司空離任不成?”王崇古眉頭一皺,端起了手說道:“大理卿就不要整日裡和那些科道言官在一起,大明朝廷養著他們,就是讓他們挑毛病的,咱們都是做事的,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科道言官並不算是畸形產物,相反他們一直是大明朝廷極為重要的糾錯力量,這些科道言官是逮誰咬誰,但做事的六部,卻不能像他們那樣。
“到這裡結束最好不過了。”陸光祖聽聞王崇古這麼說,也是鬆了口氣。
“你什麼意思?”王崇古看著陸光祖眉頭緊皺的問道:“大理卿的意思是,這次攻訐大司徒和大司空的風力輿論,是我掀起來的嗎?”
陸光祖問王崇古是否結束了,這本身就很奇怪,整件事和他王崇古有什麼關係呢?!
陸光祖的看法,不是他個人的看法,或許是整個京堂的看法,王崇古有動機這麼乾,王國光是晉黨叛徒,清理門戶是第一個動機,第二個動機則是交易行規則的製定,讓規則從最開始就有利於自己。
王崇古易怒,他已經怒火攻心,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了一件自己過去沒有察覺的事兒,若不是陸光祖詢問,王崇古也不會去想的問題,他的根基其實已經變了。
他恍然發現,他的根基已經從過去盤大根深的晉黨,變成了官廠團造,京官還是用老眼光看人,以為他必然為了過去的恩恩怨怨,要趁機下手,折騰王國光,但王崇古自己很清楚,自己動機不足。
官廠團造,可比依托於族黨更加可靠,這一發現,讓王崇古變得欣喜若狂。
“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不值一提了,這次可真不是我,但已經有了處置的辦法,這些科道言官就不能再咬著不放了,所以我才說到這裡就結束了。”王崇古解釋了一句,也沒管陸光祖信不信,就轉身離開,往刑部衙門去了。
在人性本惡的鴻溝裡,尋找那一條善與惡的界限,是一個長期的矛盾,而且需要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調整律法條例,從來沒有一成不變。
很快,王崇古就做好了《交易行條例》,補充了《憲綱事類》填補了這一塊在律法上的空白,禁止操縱,禁止官商勾連在一起,官員非要充當‘消息靈通人士’,那他會麵臨罰沒所得、降職、罷免、褫奪官身功名、流放等不同規格的懲罰,多倍處罰金,則是限製民間。
在填補了空白之後,科道言官終於消停了下來。
朱翊鈞拿到了第二期的《逍遙逸聞》。
自從林輔成在太白樓舌戰群儒而不落於下風之後,鬆江學派算是在大明京堂站穩了腳跟!
而王謙也不再為難林輔成,很快,《逍遙逸聞》對自由的界限展開了討論,不違背公序良俗,不違背大明律,這是自由界限的第一要素,否則自由學派就成為了助紂為孽,自上而下殘忍朘剝合理的鼓吹手。
就像朱翊鈞作為皇帝,作為大明最頂級的肉食者,就支持絕對自由,那作為皇帝就可以明搶了,黃公子也可以當街殺林輔成了。
自由秩序,強調個體自由,絕不是無序的自由,而是在一定的秩序框架下進行的。
林輔成對自由的定義非常明確:不受他人意誌強迫支配。
這個定義簡單明了,甚至看起來有些粗俗,但林輔成就是如此定義,因為很多時候為了讓一些定義看起來高雅,過多的注釋,反而讓定義變得混淆,所以不如簡單明了的解釋清楚。
為了更加方便直觀的理解,第二期的《逍遙逸聞》林輔成詳細的描寫了江南蓄奴之勝,有富戶蓄奴多達一兩千人,凡此類奴仆都立有賣身契,子孫累世不得脫籍。
在嘉靖二十六年,太倉錢氏,有樂伎與家丁私相授受,主家不滿,而家丁鼓噪索要賣身契,一呼千應,各自到了各自主家門上,並逼身契。
有富戶率家丁鎮壓,奴仆人多勢眾,攻破家門,舉火焚屋;有富戶捧契書還於家奴,家奴仍不肯放過,踏破門廳,強淫女眷;有縛主家者,以刀黥刑,在人臉上刻下羞辱的字跡等等。
這次太倉奴變之後,太倉便有了烏龍會,專事打家劫舍,操戈索契,最盛時,寨中有三千四百丁,煊赫一時。
這是一場很少有人知道的奴變,彼時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倭患,對於奴變之事,少有人聽聞,或者乾脆混為倭患報聞朝廷。
那隻有太倉這一個個例嗎?
林輔成在《逍遙逸聞》裡,列舉了湖北麻城‘裡仁會’、常州金壇‘削鼻班’、昆山嘉定‘大刀幫’,這些富有活力的民間社團,有索身契者數萬餘人,聲勢浩大,並且逐漸在形成很有凝聚力的口號。
鏟主仆貴賤,貧富而平之。
林輔成用了長篇累牘的文章,詳細的描寫了江南奴仆的生活現狀、奴仆和主家的矛盾之激烈、鬥爭之殘,對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提出了批評。
“沒了?”朱翊鈞翻看到了最後一頁,意猶未儘的說道。
江南已經發展到了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地步,反抗開始了,奴仆們用各種手段殺死了過去作威作福的主家,手段各不相同,削鼻班會把逮到的主家削掉鼻子,大刀幫把人直接剁碎,烏龍會會占據田產開倉放糧。
“這個林大師,看到了現象,找到了現象背後的問題,也說明白了原因,那麼解決辦法呢?這就沒了?”朱翊鈞放下了逍遙逸聞,氣呼呼的說道。
馮保樂嗬嗬的說道:“用林大師自己的話說,他們哪有什麼解決的辦法,要是有解決之法,還在詩社做筆正?”
作為一個筆正,耍嘴皮的大師,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林大師的極限了,傷疤挑了,至於如何治好這傷,那是朝堂的事兒,真有解決之法,那就該坐到文華殿裡當明公了。
“有理。”朱翊鈞把《逍遙逸聞》遞給了馮保說道:“給先生看看。”
“是。”
其實朝廷也已經注意到了問題,王崇古的《請均田役疏》要實現的第一步,就是普查丁口,搞清楚大明到底有多少人,才方便繼續進行,而普查丁口,最重要的就是查清楚勢要豪右家裡的隱丁,隱瞞的人口,其實就是大明實際存在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