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藻的文章,寫的很有章法,而且熟讀矛盾說,公私論,對生產極為推崇,乃是新學儒生。
「最近京師出了個樂子。」沈鯉笑著說道:「最近元輔和心腹遊七鬨彆扭的樂子。」
「哦?願聞其詳。」海瑞眼前一亮,滿臉笑意的說道:「整天看次輔追殺逆子,都察院禦史抬水,這又有新的樂子了,快快說來聽聽。」
樂子人海瑞,除了反腐抓貪,就最喜歡看各種樂子了,不用抬著棺材勸諫皇帝勤勉,以振興天下為本的他,這官場生活變得愜意了起來。
「元輔是荊州人,那邊多窮苦,很喜歡吃辣椒,但因為元輔久坐有痔,所以不能食辣,之前皇帝看的很嚴,整個府上連一個辣椒都看不到,這不最近元輔母親過壽,荊州地麵的親朋就送了一份辣椒過來,元輔母親喜歡這個家鄉味兒,就讓人采買。」
「元輔在府中藏辣椒,遊七整日裡找辣椒,一時間就開始了拉鋸。」
海瑞眉頭緊蹙的說道:「這遊七不是以下犯上嗎?」
沈鯉笑著解釋道:「遊七有旨意啊,正經的聖旨,有軸有緞麵,作為全楚會館的大管家,遊七不能讓元輔吃辣,一根筋的駱思恭也盯著呢,所以遊七不是以下犯上,元輔也不算抗旨,畢竟是母親給的,而且也看了病,覺得可以吃一點。」
「最後誰贏了?」海瑞好奇的問道。
沈鯉探了探身子說道:「遊七贏了,駱思恭從緹騎營借了一頭嗅覺靈敏的犬,就把全楚會館的辣椒全都找出來了,遊七把辣椒給了菜戶營送菜的送菜夫,有意思的地方來了,這件事,你知道從哪裡傳來的?」
海瑞一愣,疑惑的問道:「從哪裡?」
「是從宮裡流傳出來的,聽說陛下聽說後,笑的可高興了。」沈鯉說明了情報來源,這個樂子,來自於皇宮,確切的說是陛下故意傳出去的樂子。
張居正,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欲望,比如說辣椒。
辣椒傳入大明,是在孝宗年間第一次出現了明確的記載,讀書人將其稱為番椒,傳入的路線極為明確,一條是從絲綢之路進入甘肅陝西等地,故而有秦椒之稱,另外一條路是從東籲傳入雲南,在雲南地方快速蔓延起來,叫小米椒,秦椒和小米椒最終在四川和湖南等長江中上遊地區,形成了辛辣重區。
辣椒的廣泛流傳,原因有很多,但其實歸根到底就一個,辣椒下飯,長江中上遊地區的水路發達,客貨船舶聚集之處,都有碼頭,而碼頭上賣力氣的苦力,沒有足夠的油脂和肉類攝入,就隻能用辣椒下飯。
這就是辣椒快速在四川和湖廣形成辛辣重區的原因。
李開藻來了,沈鯉和海瑞都不喜歡這等人物,看看那穿著打扮,一身綾羅綢緞,腰間恨不得掛十八個零碎,手裡拿著一把折扇,這二月的天還是倒春寒,這折扇有什麼用?從李開藻過去的履曆去看,從小他的父母就開始為他打造人設了,一個聰慧過人的讀書人,從字裡行間躍然紙上。
「你找人代寫發在民報上的文章,我看過了,代寫的人是誰?」海瑞直截了當一句話,讓本來趾高氣昂的李開藻立刻就瞪大了眼睛,這麼機密的事兒,海瑞這個都察院總憲是如何得知的!
「我自己寫的!我自己寫的!」李開藻直接被問的破了防,直接就大聲的喊了出來,這件事一旦事發,他這麼多年的一切榮譽,都會化為烏有。
「你急什麼。」沈鯉沒好氣的說道:「海總憲為人正直,既然問你,就有理由,你照實說,海總憲不會到處說的,還有海總憲是正二品,我是正三品,你真的要在我們兩個人麵前撒謊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是我自己的寫的!」李開藻仍然大聲的喊道。
海瑞領都
察院已經十一年了,他和賤儒們相處了十一年,多少總結出一點規律來,賤儒就是這樣,越沒理的時候,叫的聲音越大,顯然,李開藻確實有才學,但民報那篇論時政之弊的雄文,不是李開藻這等賤儒能寫得出來的。
海瑞搖頭說道:「算了,問你也是白問,我自己會去調查,等我查出來,可就不那麼好過關了。」
「聞名天下的海總憲,海剛峰也要以強淩弱以大欺小不成!以堂堂朝廷命官,欺淩我一個舉人不成?」李開藻出離的憤怒了,似乎海瑞名不副實讓他憤怒,但更像是惱羞成怒。
李開藻打出了一記屢試不爽的道德綁架牌。
海瑞和沈鯉立刻聞到了一股異味,這和朝中那些個賤儒們,根本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有勞緹騎去查一查了。」海瑞對著兩個緹騎的提刑千戶說道。
朱翊鈞讓海瑞反腐抓貪,可不是讓海瑞靠著自己骨鯁正氣去辦,而是抽調了兩個提刑千戶去幫著查案,這兩個提刑千戶每人帶領緹騎五百,一共一千名緹騎,隨時前往大明各地調查。
這把大明神劍朱翊鈞一直用的很好,每年海瑞都會有所收獲,動輒就是官場大地震。
之所以要動用緹騎,是有些事兒,官員不方便也不好去查,比如涉及到了皇親國戚,涉及到了武勳,涉及到了朝堂大員,海瑞一個正二品,去查正一品的大臣,總歸是有些不方便的,官大一級壓死人。
「不麻煩。」一個提刑千戶轉身離開了。
海瑞站起身來說道:「我不跟你談,你不誠實,嘴裡沒有一句真話。」
海瑞否定了李開藻,不是個正人,和他說什麼都沒有任何的意義,海瑞扔下了這句話,就開始向著彝倫堂外走去,在彝倫堂外聚集著聞訊趕來的士人。
當海瑞的身影出現的時候,嘈雜的現場,終於安靜了下來,論鬨事的本事,國子監的廩生摞一塊都不是海瑞一個人對手,海瑞往前走,士子們開始往後退,而後讓出了一個空間來。
海瑞站定,看著所有人,看著那些年輕而熱情洋溢的臉龐,他們都很赤誠。
海瑞端著一隻手,平靜的說道:「陛下讓我來勸你們,這額外眷錄的五十員,是為了大明國朝,不是為什麼權貴子弟,開方便之門,算學這東西我也研究過,你們也研究過,學算學,是開方便之門嗎?」
「要不要聊一聊邢雲路是怎麼算回歸年長度的?聊一聊近日速度加快,遠日速度減緩?聊一聊橢圓周長如何計算?聊一聊招差術?」
海瑞想起算學就腦子疼,他是很好學的人,但年紀大了,算學這東西,海瑞真的研究不明白,微分和積分的互相計算已經很難了,皇家格物院現在搗鼓的東西,真的很複雜,需要一些天賦。
海瑞深吸了口氣說道:「但今天我站在了這裡,看著你們,我覺得還是不聊這些了,也不聊科舉,聊一聊這大興土木,大工鼎建,從京師到開封這段馳道吧。」
「有河南地麵的學子嗎?」
「我是開封府的。」一個學子舉起了手頗為緊張的說道。
「你從開封府到京師,走了多久?」海瑞笑著問道:「不必緊張,我又不吃人。」
「三個月。」這個學子如實回答了海瑞的話,海瑞這種廟堂之高的人物,格外的和善。
海瑞頗為感慨的說道:「三個月啊,如果馳道修通,你從京師到老家隻需要三天時間,你回家看望父母,隻需要三天時間就可以趕回去了,多好的一件事。」
「臥馬崗的金銀銅鐵煤、綏遠的煤堿能運到腹地,就是朝廷修馳道的目的,你們當真是陛下拿出了七百萬銀堵朝臣們反對的聲浪嗎?」
「朝臣們不反對,是因為
這額外增設的五十員,是眼下大明急需的人才,這才是朝臣們默不作聲的原因,若真的是亂政,不用說我海瑞,就是被你們叫做萬無骨、萬軟骨的萬士和,也會反對。」
「其實挺好的。」
來自開封府的學子,愣愣的問道:「挺好的?」
海瑞點頭說道:「嗯,萬曆維新十一年了,你們沒見過嘉靖末年的風雨飄搖,你們從懂事開始,就是大明在南征北戰,打的草原宗主大汗土蠻汗入京蟄伏,打的俺答汗被斬首示眾,遼東在開拓,官場效率極高,各種大思辨的背景下,誕生的各種新奇的學問充實著你們的生活,你們沒見過那些個醃臢事,才覺得這就要天塌地陷。」
「修馳道,需要數以百計的地師沿途勘測,確定水文路程,需要工兵團營沿途修建官廠,沿途提供修路所需之物,需要工部、戶部、兵部多方協調,需要轉運糧草,需要很多很多的東西,總之需要一個偉大的國家才能做到。」
「所以真的挺好的,你們不用經曆那些慘烈,真的挺好的,每天都有美好的事情在發生。」
嚴嵩是女乾臣,是濁流,當時都盼著清流的徐階能帶著大明革故鼎新,讓這個糟透了的世道變好一些,嚴嵩倒了,結果徐階比嚴嵩還貪!天下敗亡之際,海瑞站了出來,上了一篇治安疏,但仍然無濟於事。
麵對著江河日下的大明,任何有誌之士,都會心急如焚。
現在這些煩惱,都是幸福的煩惱,學個算學罷了,沒學青詞就是極好的了。
青詞,就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將的符籙,嘉靖年間想往上爬,得學這東西,而且還得寫好才行,青詞宰相,可是嘉靖晚年的亂象之一。
這些個廩生們其實沒經過了那個時代,他們覺得朝廷在逼迫他們學算學,務虛的話,完全可以把這種行為看成是一種強迫,但務實的話,就是大明的確需要更多的五經博士。
所以,朝臣們默不作聲,也不完全是被銀子堵了嘴巴。
「你們愛鬨就鬨吧,我還有事要忙。」海瑞不再勸了,一甩手打算離開找王崇古去,如何在大工鼎建裡反貪,對於海瑞而言,也是新的挑戰。
去走訪調查的提刑千戶很快就回來了,在海瑞身邊耳語了幾聲,海瑞和沈鯉又交談了幾句。
海瑞這才站直了身子說道:「裡麵那個人,李開藻,你們彆信他說的話,他確實有幾分才學,但那些令人驚豔的言談,都是他的堂兄李開芳寫的,就因為李開藻是大宗,所以李開芳的成果,都被李開藻張冠李戴了。」
「我想,你們也不想自己日後自己的所有成就,都為他人做嫁衣吧?」
「愛鬨就鬨,但不要跟著他了,不仁不義、不孝不悌、不信不實之徒,把你們賣了,你們還幫著數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