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無數的讀書人士大夫們,願意變法革新的少,因循守舊的多;
這些願意變法的人,往往忽略實際而高談闊論未來的路是一片坦途;
因循守舊的人,則不顧及事實,希望萬世不移之法能夠萬世永昌。
但是,這些從科舉中考出來的人中龍鳳的士人們,真的不知道,忽略了現實就一定會迷茫,道路斷絕,因循守舊隻能等到滅亡的道理嗎?
不可能的,都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多少朝代興盛和滅亡了,曆史的教訓就在史書寫著,曆史長河,看著後人一遍又一遍的犯著過去已經犯過的錯誤。
自己騙自己,隻不過是無能為力罷了。
誰有能力?一個強力的皇帝、一個高效的朝廷,這就是力量集中的具體表現,隻有把力量集中起來,才能做事。
萬夫一力,天下無敵的凝聚力量。
“申巡撫果然年輕,有衝勁兒!”朱翊鈞對這篇十分無聊的政論文,做出了自己的點評,他很樂意甚至希望看到這種思考,越多越好。
指望朱翊鈞一個人,讓大明再次偉大,是一種奢望,眾人拾柴火焰才高。
“申巡撫提出了問題,但沒提出解決的辦法啊。”馮保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朱翊鈞笑著回答道:“他不是說了嗎?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路還很長很長,在前行的路上會遇到無數的挑戰,需要腳踏實地,而且堅定的向著目標前進。
“這不是說廢話嗎?”馮保撓了撓頭,申時行看似什麼都說了,但好像什麼沒說。
朱翊鈞笑著說道:“他這篇政論奏疏本身都是廢話,不談正事的政論,本來就是在說廢話,拿去發邸報吧,頭版。”
朱翊鈞讓申時行上頭條,裡麵關於新舊更替的討論,對大明國朝具有意義深遠的指導意義。
尤其是在維新的過程中,如何把持好其中的度,既不損失核心價值體係,又不因為因循守舊阻礙新的共識形成。
這裡麵的度,輕了沒用,老舊的腐朽的核心價值體係會把整個大明帶入深淵,重了會出現道德危機和過多的混亂,撕裂加深,各個階層的矛盾,會在激烈的衝突之中,毀滅彼此。
“倒也不全是廢話。”馮保領旨辦差,他覺得申時行說的不是廢話,奏疏裡的內容,對大明有著重要意義。
這些高屋建瓴的話,究竟是不是廢話?可能要交給時間去檢驗了。
馬麗昂在麵聖之後,打算離開了,她在四夷館裡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等待著禮部官員的安排,他們這些使者,在大明是可以自由行動的。
但多數的番邦商人,是不可以離開萬國城,這代表著大明拒絕移民,而且是律法上明確禁止的。
從海外遷到大明,直接肉身翻入地上神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因為樣貌不同,任何人看到非法進入大明境內的夷人,都可以到朝廷舉報,並且獲得三百文的賞金。
這些賞金已經很多了。
這是非常合理的,大明人生於此長於此,他們的祖祖輩輩,為這片土地的繁榮昌盛付出了無數血的代價,這就是祖祖輩輩的血稅。
外邦人,憑什麼隻坐船到這裡,就享受這些福報呢?
馬麗昂呆呆的看著四夷館的窗外,一輛糞車,正在沿街收走放在門前的糞罐兒,順便把門口堆積的垃圾倒入另外一個箱子,然後推著到下一家門前,就這樣,一家一家的路過。
這些糞便要用去堆肥,而那些垃圾也要拉到附郭民舍裡,進行分揀,有的會被拉去堆肥,有的則會被運到西山煤局作為燃料焚毀。
大明京師的市政廳,市長王希元曾經製定過一個垃圾分類的計劃,希望京師所有人,全麵參與到垃圾分類之中,減少垃圾分類的人工,減少浪費,但毫無意外的失敗了。
因為不方便,對大明百姓而言非常的不方便。
市民們本來隻要把垃圾堆積在垃圾桶裡,搖著鈴鐺的糞車會把垃圾清理走,忙忙碌碌的大明百姓們,根本沒有那個功夫去分揀。
要想市民們遵守垃圾分類,就要讓市民們有時間去做這件事,但超長的工作時間,讓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垃圾該怎麼分這件事。
一個不被普遍遵守的政令,哪怕是以大明這種高效率、高壓力的統治,依舊無法強行推行下去。
這就是大明,真實的大明,它一點都不完美,處處都充斥著矛盾和博弈,但正是這種不完美,讓馬麗昂感覺格外真實。
她長大的巴黎,四處彌漫著排泄物發酵的味道,甚至連意外死亡的屍體,都不會有人處理,任由其長滿了蛆蟲。
馬麗昂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因為她想起來一些不好的回憶,小時候,她坐在華麗的馬車上,通過車窗,看到了一些乞丐在爭搶那些屍體上的蛆蟲,為了屍體遺物大打出手。
那僅僅是一件衣服。
那時候還很年幼的馬麗昂詢問父親,為什麼他們要爭搶這些衣服,還有那些惡心的東西。
他的父親非常平靜的告訴她,他們生來卑賤,注定卑賤。
看著糞車漸行漸遠,馬麗昂有些失神了。
她清楚的知道了,為什麼先知,不看好她的父親能成功。
確切地說,因為在先知的眼裡,成功的標準不同,她父親的野望,不過是肉食者之間的內訌罷了。
誰坐在法王的位置上,都無法給法蘭西的大多數人,帶來安定、繁榮,甚至連巴黎都無法安寧。
馬麗昂喃喃自語的說道:“先知曾經說:階級的認同往往大於族群的認同,這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因為占據了多數的窮人們,總是活的如此掙紮,大明也是如此。”
“先知或許非常痛苦吧,如果不明白還能愚蠢,可是先知是清醒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打理著一個龐大的帝國,他要用儘一切手段,讓大明的萬民活的不是那麼辛苦。”
“所以先知才如此的勤勉的處理政事。”
“先知用海外龐大的收益,換取地主們將田畝歸還給百姓,哪怕是減一點地租。”
朱翊鈞也就是不知道馬麗昂的想法,要知道,隻能說這些狂信徒總是自己騙自己,總是能夠自圓其說!
他就是習慣了而已,習慣是一種強大的慣性,人要改變自己的習慣,就像王崇古要改變自己易怒的本性一樣困難。
當然,也有一點這方麵的原因。
皇帝嘛,心懷九州萬方,天下黎民,這不是應該的嗎?
朱翊鈞也是第一次做皇帝,他要儘力做的合格一些,讓皇帝像個皇帝。
馬麗昂想起了安東尼奧,安東尼奧給皇帝帶的禮物,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堆堆的植物種子,的確是投其所好,陛下心裡真的裝著萬民,安東尼奧心裡也真的裝著平民。
這或許就是安東尼奧能得到陛下支持的原因,至少比起泰西其他的貴族,安東尼奧更加擬人一點。
在街頭利用法律不得背對著貴族說話的漏洞,合法的將人活活刺死在街頭,這種泰西貴族,確實非人哉。
大明的勳貴們是決計不敢這麼做,哪怕是宗室,也會被扔到鳳陽的高牆裡,那是宗室監獄。
“使者,出發了。”禮部的通事,敲響了門,提醒馬麗昂該上車前往天津州,在塘沽坐船回到鬆江府,坐船回泰西了。
馬麗昂戀戀不舍的又看了一下自己四夷館的居所,和這次來的泰西使者一起坐車前往車站,朝陽門站。
朝陽門已經被完全拆掉,建成了一個朝陽門站,這個站點也成為了大明京密馳道的起點,在冰凍期,大量的貨物,會從京師出發,前往密州坐船出海,那裡是不凍港。
這激活了大明北方冬天的經濟,以前的大明,秋藏之後,整個北方就會陷入商品流轉的寂靜時間,現在全年都變得異常忙碌。
在非冰凍期,京密馳道,仍舊會非常的繁忙,因為天津州塘沽港的吞吐量,無法滿足貨物流轉的需求,即便是塘沽港已經用最快的速度修建泊位了,但天津州沒有市舶司,起步晚,趕不上需求的增速。
朝陽門站很大很大,若非有人引領,恐怕會迷路,遠處,大段大段的城牆正在被拆除,一條條寬闊的道路正在修建。
“嘟!”尖銳的哨聲突然在朝陽門站內響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兩名身穿勁裝的衙役,大聲呼喝道:“抓賊!”
一個身材有點矮小,看起來格外靈活的人穿梭在人流中,但很快就被衙役給追上,因為不知道是誰伸腳,絆了一下這個賊人,賊人很快被摁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這是個小偷,朝陽門本來就非常的繁忙,拆除了城門,建成了火車站後,就更加繁忙,人流量很大,給了一些小偷可乘之機,市長王希元在朝陽門站安排了大量的衙役抓賊,情況才有所好轉。
馬麗昂收回了目光,開始有序上車,這些番夷使者坐的是專門的車廂,而拉動火車的是升平五號鐵馬牽引的車廂,最大馬力96匹,中間馬力84匹的升平五號鐵馬,個頭反而更小一些。
升平五號鐵馬,一共有十二節,每節可以裝人128人或者兩萬斤的貨物。
汽笛聲響起,馬麗昂所在的火車開始緩緩前進了起來,馬麗昂一直看著窗外,愣愣的出神,她沒有參與這些使者嘰嘰喳喳的八卦。
安東尼奧和他的妻子公爵夫人卡塔裡娜是同一個爺爺,這件事人人皆知,但是公爵夫人卡塔裡娜又生出了一個健康的孩子,泰西來的使者,都在議論紛紛,懷疑安東尼奧的身世。
卡塔裡娜的身世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她是公爵夫人,若是有問題,布拉乾薩公爵是絕對不會迎娶的,即便是在泰西,混亂無比的貴族圈子裡,有名分的人,多數都是身世沒有問題的,出問題的往往是私生子。
那有問題的隻有安東尼奧了,他本來就是私生子出身。
這些使者也都是調侃,沒人要借此否定安東尼奧國王的身份,胡亂否認,在裡斯本的大明貨物還要不要了?
安東尼奧穿的是五章袞服,又不是去羅馬接受的教皇冊封。
現在的裡斯本,最像是大明城市,乾淨整潔,甚至還有醫院,即便是那些藥材格外的昂貴,但依舊為所有葡萄牙人提供服務。
“聽說葡萄牙和大明達成了協議,可以和西班牙一樣,把學生送到大明來學習?”一個使者的話鋒,忽然指向了安東尼奧的使者保利諾·佛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