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枚假銀幣是怎麼做出來的?”朱翊鈞拿著手中的那個假的銀幣,打量了很久,這玩意兒有點怪,實在是太精美了,如果銀幣作假到這種地步,大明的錢法,這還沒上路就得夭折。
“工匠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雕刻出來的。”王國光揭曉了謎題,不是軋印,是雕刻。
“原來如此,大司徒費心了。”朱翊鈞立刻意識到了自己乾了什麼。
把王國光精心準備的入閣政治許諾的演說,用直覺給破壞了,怪不得王國光一臉繃不住的模樣,精細設計敗給了吝嗇鬼的天賦異稟。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隻是對金銀之物天然敏銳罷了。
王國光本來想用銀幣、銀錠和假銀錠來告訴大明皇帝,白銀為何無法充當貨幣。
鉛錫銅合金質地極硬,為了搞那麼真的假銀幣,王國光費了天大的勁兒,要知道給鉛錫銅印花真的太難太難了,他給皇帝呈送的根本不是印花,而是用的手工雕刻的手法,達到一種以假亂真的效果做出來的。
製作這麼一枚假銀幣的工本費,就遠遠超過了一兩銀子的價值。
結果到了皇帝手裡沒多久,就憑借不能言表的愉悅感給破解了,明明沒什麼差彆,但是皇帝硬生生的感覺出來了,王國光去哪裡說理去?
皇帝的天賦異稟打亂了王國光的敘事結構,但他還是把自己想說的說明白了。
白銀更加確切的說是銀錠,不適合做為通用貨幣使用,因為不適合貿易的根本,交換。
白銀太過於貴重,而且容易仿造,造假極多,充斥在市場上的假銀錠阻礙了大明商品的交換,進而阻礙了大明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蛻變的進程,而銀幣不會,因為真正的白銀延展性極好,可以印花,製造出極為精美的銀幣,可以充分履行貨幣的職責。
這就是王國光從大明豬圈裡的白銀談起,勢要豪右、富商巨賈囤銀子,不是主動而是被動,因為他們也不確信自己用貨物一定能獲得真金白銀,索性直接埋進土裡囤積起來,這是萬曆五年十二月,這個時候違約的成本實在是太低了,欺騙之後逃之夭夭,極難尋覓。
從最開始鑄幣的時候,戶部、工部、內帑都不斷的強調,鑄幣不精美,不如不鑄幣。
銀幣的防偽不是依靠它可以吹響,而是依靠它精美的花紋,因為其他金屬沒有這麼好的延展性,不容易印花,就是比重相同,手感相同,但是因為延展性的緣故,精美的花紋才是它最大的防偽之處。
大明的鑄幣軋機用的是水力螺旋軋機,可以施加巨大的壓力在銀條上壓出精美的花紋,想要達到這種效果,當下大明唯有朝廷有這種能力。
王國光也宣布了自己入閣的政治宣言,他要將大明的白銀全都變成可以流通的貨幣,這樣一來,一條鞭法才有施政的基礎。
朱翊鈞詳細的聽完了王國光的奏稟,對王國光的奏疏非常讚同,鑄幣的過程,大明可以收取鑄幣稅。
鑄幣稅,就是在鑄幣過程中的火耗,大明的銀幣的白銀含量為九成,添加進去的鉛錫銅就是利錢,如果大明狠狠心,可以往下降一點,甚至做成鉛錫銅內芯,外麵蒙皮,就看朝廷的財政狀況了,朝廷財政狀態良好,鑄幣的白銀含量高,朝廷財政狀態糜爛,那鑄幣的白銀含量就低。
兩宋用實踐證明過,降低貴金屬含量的鑄幣,完全是在自掘墳墓,因為貨幣的貴金屬含量,在當下就是朝廷信譽的代表。
北宋時候,朝廷鑄銅錢一年超過五十億枚,到了末年的時候,宋徽宗趙佶,就讓蔡京一步步的降低銅錢中銅的含量,增加鐵的含量,後來乾脆全部鑄造鐵錢,慢慢的連鐵錢都不鑄了,開始用錢引、交子對下收割,朝廷的信用開始破產。
這個信譽崩潰的過程有點像大明寶鈔貶值到擦屁股都嫌硬的過程。
王國光說了很多鑄幣的好處,有規範樣式、便於流通、大利商貿、利於大明小農經濟蛻變、促進商業發展,要說貨幣的作用,王國光能三天三夜說不完,對於大明幾近於糜爛的財經事務而言,能鑄出來銀幣已經是極好的了,因為在此之前,大明並沒有實質性的貨幣。
大明每年鑄銅錢兩千萬枚,大約相當於兩萬貫,也就是兩萬兩銀子,根本無法滿足大規模流通需求,隻有永樂年間曾經大量鑄錢,比如織田信長的族徽就是永樂通寶。
能鑄銀幣已經是老祖宗燒高香,祖墳冒青煙了。
大明福建有銀山,銀的含量極低,就這還鬨出了葉宗留鄧茂七的民亂,那是正統十三年,一場由福建波及五省之地的百萬之眾的巨大民亂,其規模甚至超過了黃巢當年搞出的動靜。
大明一共兩次主少國疑,一次是正統年間的明英宗,三楊輔政,一次是萬曆年間,張居正輔國。
朱翊鈞始終覺得曆史給三楊太多的讚譽,三楊並沒有教育好明英宗,更沒有留下一個鼎盛的大明朝,遠不如張璁、張居正當國時的成就。
人家張居正給朱翊鈞留下了能霍霍三十年的遺產,三楊留給明英宗的可是個千瘡百孔,國事危如累卵的大明朝,都是文臣,三楊飽受讚譽,張居正居然混了個褒貶不一。
大明全境一年能出十萬兩白銀,這都算是豐年了,這點銀子根本不夠用了發行貨幣。
現在得益於海外白銀的輸入,大明終於將白銀貨幣化提上了日程,而負責這一切的是新入閣的大司徒王國光。
楊博曾經說過,王國光慎獨,就是特立獨行,誌向高潔不願意與旁人同流合汙,他就是想做自己的事兒,他的主張是國富民強,而不是富國強兵,和張居正的新政有重合的地方,是同誌、同行、同樂之人。
楊博說張四維首鼠兩端不為人臣,說葛守禮憨直,說王國光慎獨,楊博看人真的很準。
朱翊鈞和王國光聊了很久,才確定了擴大鑄錢的規模,將兵仗局的規模進一步擴大,從每年五十萬銀幣的規模,在五年的時間內,升級到每年一百五十萬銀幣,同時加大對雲南滇銅的開采力度,將鑄銅錢的規模從現在的每年三千萬錢,在五年的時間內提升到每年三十億錢,而滇銅的開采和鑄錢,需要黔國公府的支持。
王希元前往雲南任巡按主持滇銅之事,黔國公已經表態,全力支持,而且從王希元的奏疏上來看,黔國公府真的在全力支持開采滇銅,要人給人、要糧給糧,平整官道驛路、疏浚水路、遣使與土司苗民溝通有無,確保滇銅順利開采還出滇鑄錢。
黔國公府考慮的和當地勢要豪右的完全不同,黔國公府的權力來自於大明皇帝的冊封,如何通過開采滇銅,增加朝廷在雲南的影響力,是黔國公府首先考慮的問題。
因為在雲南,大明朝廷的影響力,實際上是通過黔國公府實現的,大明朝廷在雲南的影響力越大,黔國公府的收益也就越大,交通、經濟、文化等等,朝廷和黔國公府是互利共生的關係,雲南郡縣屬於中原王朝得從忽必烈攻破大理算起。
在忽必烈滅大理之前,雲南這個地方,一直屬於外藩,雲南這塊地方歸屬於中國的時間,不過區區三百年,這還要算上胡元寬縱統治離散狀態,除去胡元寬縱統治,雲南地方,隸屬於中國不過兩百餘年,比安南國隸屬於中國的時間還短。
在大明初建的時候,雲南仍有大量的土司,而這些土司在這兩百餘年的時間裡,隨著黔國公府的日拱一卒已經逐漸消亡。
大明強,則黔國公府強,大明弱,則黔國公府弱,大明亡,則黔國公府亡,這是大明朝廷和黔國公府的關係,也是大明朝廷和呂宋總督府、長崎總督府的關係。
共興衰、同榮辱。
這是開海過程中的製度探索的過程,這對皇帝而言是極其枯燥無聊的,雲南、呂宋、長崎,都遠在天邊,甚至這輩子朱翊鈞都不會過去看看,討論一個隻存在於堪輿圖和奏疏裡的地方,實在是有些高談闊論。
製度探索,也是必然要經曆的過程。
這也就是為何國姓正茂老是給皇帝送美女的原因之一,皇帝雖然到不了呂宋,但是知道呂宋現狀的女子,是陛下的枕邊人,那麼呂宋在皇帝的眼裡,會更加真實幾分。
王國光通過經濟的手段在進步的集權,集權,是帝製之下製度設計的必然。
朱翊鈞讓馮保送走了兩位臣子,單獨留下了侯於趙,然後帶侯於趙來到了寶岐司,寶岐司有多種農作物,五年如一日,朱翊鈞都在親事農桑,親自侍弄這些花農作物,他已經從那個養綠蘿都會死的種植黑戶成為了農學家。
在這個年代,朱翊鈞自稱自己是農學家,一點都不過分,他已經將徐貞明注解的所有農書看完,並且校對,徐貞明一直在對甘薯經修修補補,對甘薯的定位仍然十分明確,是救荒糧,是補充作物。
而徐貞明的研究重點,從甘薯也開始轉移到了稻穀,稻穀的改良要比徐貞明想象的要難,而且是難得多,徐貞明打算用一生去追尋稻穀穀種的改良。
侯於趙作為屯耕大家和徐貞明這個農學家有很多共同話題可以聊,朱翊鈞默默的離開,沒有打擾兩人。
農桑之事,是朱翊鈞最保守的領域,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的,推動著農桑的進步。
民以食為天。
朱翊鈞回到了廣寒殿,坐在禦書房的書桌上,拿出了一封信,信是戚繼光寫給小皇帝的,時隔半個月多,戚繼光終於寫了封信給皇帝,解釋了自己為何要進軍應昌。
在戚繼光看來,哪怕是把他戚繼光、李如鬆、陳大成、麻錦、萬餘精銳都葬送到了應昌,能換來大鮮卑山山道的完全控製權,對大明而言,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戚繼光送到皇宮的是書信,不是奏疏,不走兵部,不過內閣,是私人信件,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私下溝通。
是朱翊鈞先給戚繼光寫信的,戚繼光不在京師,朱翊鈞就會一月三份書信給戚繼光,嘮叨自己的習武進度,碎碎念一些賤儒的惡心,碎碎念一些朝中黨爭。
寫信,是朱翊鈞從張居正那裡學來的,一種非正式溝通的手段,這些書信是不為人知的,不被古今通集庫收錄的私人信件。
戚繼光在書信裡提到了金國末年的一支奇兵,忠孝軍。
忠孝軍是在金國末年組建的,金國的曆史,大明讀過的都少之又少,甚至連金國本身,都顯得很陌生。
金國起於遼東,滅掉遼國後,再滅北宋,俘虜了宋徽宗和宋欽宗,占據了秦嶺淮河以北的大片疆域。
成吉思汗起於漠北,不斷吞並草原諸多部落,對金國不斷攻伐,金國丟了自己的龍興之地遼東,龜縮於關內,不敢擅動,麵對成吉思汗的攻伐,金國選擇當了縮頭烏龜。
金哀宗登基稱帝,麵臨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朝局,為了救亡圖存,金哀宗立刻廢除了權奸,整飭軍務,富國強兵,而忠孝軍自此建立。
忠孝軍在遴選上,就是用歸正人,也就是從蒙古統治區域逃入金國的回紇、乃滿、羌、渾、漢人構成,這些人和蒙古人有血海深仇,最高編製為七千人,增月給三倍他軍,軍餉是其他軍隊的三倍,是金國的募兵製大成者。
而忠孝軍的戰績是極為輝煌的,大昌原之戰、衛州之戰、倒回古之戰,屢戰屢勝,對蒙古的戰績很強,對宋的戰績也很強,唐州之戰、歸德之戰,都給南宋軍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