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到底有沒有骨鯁正氣,看看小皇帝那個嘴臉就清楚了。
彆人誇皇帝,皇帝都是一副你特麼的想騙老子,老子信你跟你姓,會首先懷疑他的品行,再認真的從字裡行間裡,看看有沒有什麼陰謀詭計。
皇帝,常懷警惕之心。
海瑞這頓馬屁,拍的十分的生硬,是真的非常僵硬,沒有任何的鋪墊,也沒什麼辭藻修飾,就是一個普通的陳述,把皇帝給樂得,臉都笑出了褶子來。
海瑞有骨鯁正氣,所以皇帝才會這麼開心,能得到海瑞一句誇獎,是很不容易的,至少說明,張居正撒手之後,海瑞還是很認同小皇帝的執政能力,並不需要責難陳善。
朱翊鈞還真的知道傅作舟這個名字,傅作舟是張居正的同鄉。
在萬曆十二年四月,萬曆皇帝開始全麵清算張居正的張黨,刑部右侍郎丘橓等人前往張家抄家,張居正的長子招供,向傅作舟、曾省吾、王篆家中轉移財產,價值約三十萬兩銀子,刑部右侍郎開始二輪追贓,抄了三人。
然而這個招供不過是屈打成招,傅作舟不是楚黨,更不是張居正門下,因為在萬曆五年,傅作舟上奏認為張居正不丁憂枉為人子,萬曆六年正月,彈劾張居正的座主潘晟。
黨同伐異,黨錮的時候,沒有人能夠幸免於難。
傅作舟就是個賤儒而已,楚地也有賤儒,楚地也不都是張居正這樣的循吏。
“宣傅作舟上殿來,朕要親自問問他。”朱翊鈞決定宣見一下,這個人接連兩封奏疏,朱翊鈞必須要親自見一見他,把這些事說清楚。
小皇帝總覺得這個傅作舟行事有點怪異,正常的言官,會跑去觸海瑞這個黴頭?尤其是在骨鯁正氣這件事上,這可是朝野內外公認的骨鯁本骨。
傅作舟很快入殿,他略顯忐忑的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翊鈞看著傅作舟,思索了片刻才開口說道:“伱上奏來,彈劾南京大宗伯潘晟,是為了救牢裡的工部右侍郎羅汝芳吧。”
朱翊鈞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他琢磨了下最近朝裡的事兒,值得如此大動乾戈的,唯有這個羅汝芳了,羅汝芳違抗明旨在廣惠寺聚眾講學,即便是張居正丁憂風波遮掩了一二,可是事後,咬人咬到魔怔的言官,居然沒有追擊,這很不正常,彈劾海瑞也不正常。
可見,他們的目標從來不是海瑞,也不是潘晟,而是搭救羅汝芳。
呂調陽猛地歪頭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傅作舟,眼神裡全都是審視,而王崇古若有所思,海瑞則有些恍然大悟,露出了一絲笑容,萬士和則是依舊彌勒佛的憨笑,不過看向傅作舟的神情已經變得冷漠,大明廷臣神色各異,顯然,他們有的想得到,有的沒想到。
“陛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傅作舟完全沒想到這第一句話,就被陛下看穿了目的,這還論個屁,他隻能硬著頭皮奏對。
“你們要搭救羅汝芳,羅汝芳自己知道嗎?”朱翊鈞麵色古怪的說道:“羅汝芳上的陳情疏裡,可是涕泗橫流,說自己明抗聖旨,陰謀加害,隻求速死以償聖恩,你們要搭救他,是要朕將其家眷一體流放,還是族誅啊?”
朱翊鈞不打算對羅汝芳過分的追擊,因為茲事體大,八辟是糟粕,但也不完全都是糟粕,作為正三品的羅汝芳有自己的泰州學派,有自己的徒子徒孫,有自己的門生故吏,有自己的親朋同鄉,如果過分追擊,凡是和羅汝芳有關係的都會惶惶不安,甚至釀出更大的波折。
羅汝芳顯然知道這個道理,他很清楚皇帝是個明君,前麵正三品的王錫爵都被送走了,羅汝芳也沒多含糊,直接認罪伏法,將自己的罪名定性為了違抗明旨,趕緊死了乾淨,大家都過安穩日子。
但是傅作舟這一番搭救,可謂是把所有和羅汝芳有關係的人,都往死了逼。
這就是典型的擴大化。
朱翊鈞在傅作舟的兩本彈劾奏疏上,看到了賤儒的兩大法門,剝皮見骨,剝皮試探皇帝的態度,見骨抽掉大明的骨頭,還有就是倍之,擴大化,將事情弄大,讓皇帝無法處置。
“非要救?”朱翊鈞滿是玩味的問道,熟悉皇帝的張宏和馮保,非常清楚,皇帝這是打算動手了,如果傅作舟真的打算一意孤行,朱翊鈞也要拿出自己的雷霆雨露皆為君恩的不二法門了。
海瑞看著傅作舟,自作孽不可活。
這個傅作舟也是之前伏闕的言官之一,而且是那種帶頭,聚中聯袂的人,王崇古的狗鬥術,也就比張居正差點,王崇古最擅長的從來不是生意,而是揣摩人心,新年之後第一次廷議確定了萬曆六年的兩件大事,第一件遷富戶充實京畿,第二件選官、提學考校矛盾說和算學。
王崇古就是利用人心,施展自己的陰謀,蠢蠢欲動,人心思動,才給了王崇古利用的契機。
“陛下,那是救,還是不救?”傅作舟是壞不是蠢,他多少察覺到了一些話裡的異常,陛下問他是不是非要救,其實在問他是不是要一起死。
“朕問你呢,你問朕作甚?”
“嗬,哼,哈哈。”朱翊鈞笑了起來,不能怪朱翊鈞老是對海瑞青眼有加,實在是像海瑞這樣,隻說真話的朝臣,實在是太少了,海瑞從來不屑於隱瞞自己的內心的想法,即便麵對至高無上的皇權,即便是麵對嘉靖皇帝、隆慶皇帝,他都不會掩飾,你做的好,不好,隻有實話。
傅作舟顯然不是這樣的骨鯁正臣,他猶豫了。
“張大伴,朕前些日子跟你說,羅汝芳的身上,有讀書人根深蒂固的軟弱性和妥協性,你看,這個傅作舟是不是也是這樣?真的是事到臨頭,卻瞻前顧後,左顧右盼了起來。”朱翊鈞看似是在對張宏說話,其實也是對朝臣們說。
當你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誇獎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說他是讀書人,當你不知道如何罵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說他是讀書人。
讀書人的佞賢二象性,和一句臥槽走天下,殊途同歸。
“要救就說,不救就滾去大寧衛墾田,種兩天地,就什麼都懂了,你自己選。”朱翊鈞敲了敲桌子,看著傅作舟厲聲說道。
“臣滾去大寧衛墾田!”傅作舟沒有猶豫,立刻做出了從心的選擇,前麵是個火坑,沒必要為了羅汝芳把自己搭進去,跑去大寧衛、會寧衛墾田,其實算不上辛苦,周良寅作為賤儒的代表,跑去大寧衛墾田,日子過得雖然冷清,但絕對算不是苦,那地方讀書人都沒幾個,作為朝廷命官,哪來的苦?
“滾吧。”朱翊鈞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示意傅作舟不用在這裡礙眼了,滾蛋就是。
“謝陛下隆恩。”傅作舟滾了,他真的是手腳並用,滾出文華殿的,物理意義上的滾,手撐著著地,一翻就是一圈,滾了七圈才滾出去。
馮保和張宏人都看傻了!
陛下說的滾,是語氣助詞,是不耐煩,是有點生氣,但是不過分追究的形容詞,不是真的讓人滾,而傅作舟顯然不敢違抗聖旨,真的滾出去了。
論不要臉,宦官也得給這群賤儒讓路!
廷臣們都能理解皇帝為何不過分追擊,如果太過於嚴苛處置傅作舟,正好落入了賤儒的下懷,將事情擴大化,處置起來就會變得更加棘手,會麵對更多的選擇,可是廷臣們很難理解傅作舟物理意義上滾出去這個動作。
“賤儒類犬。”朱翊鈞並不覺得可笑,傅作舟給勢要豪右當狗,麵對大明最大的勢要豪右朱翊鈞,可不就比狗還要溫順?欺軟怕硬罷了,當看到皇帝不好糊弄的時候,立刻見風使舵。
“什麼東西。”呂調陽在彈劾海瑞無骨鯁正氣的奏疏上,貼了一張空白浮票,呈送禦前,他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寫這個浮票了,無話可說,恥與為伍。
大家都是讀書人,可是讀書人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還要大。
朱翊鈞拿到了奏疏,思來想去,下了批注:著令傅作舟前往會寧巡按墾荒。
小皇帝和先生有過承諾,應批儘批,應見儘見。該批的奏疏都要批閱,該見的朝臣絕對不會避而不見。
隻要張居正還在履行他的政治許諾,那朱翊鈞就會一直履行自己的許諾,答應的事兒,一定踐行。
這是政治擔當和政治信用,也是作為權威人物的必然條件。
朱翊鈞從來不打算做敢讓天地換顏色的雄主,他隻想自己最後能達到張居正那個政治修養,能把大明這攤事兒處置乾淨,對得起自己腚下的寶座。
在其位,謀其政。
“潞王,你有話要說?”朱翊鈞看向了朱翊鏐這個小魔王,這家夥麵色略顯凶狠。
朱翊鏐這才回過神來,趕忙說道:“哥,為什麼不殺了他?”
“因言獲罪,國朝大忌,所以不能。”朱翊鈞笑著解釋道,因言獲罪是一條底線,張居正講史,說到過則天皇後登基稱帝後,為了殺那些反對者,重用酷吏,結果弄的天下不寧,這裡麵事情比較複雜,因言獲罪會阻塞言路,會阻擋正臣的上諫。
大明的皇帝是人間的君王,不是聖人,也會犯錯,自病不覺,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讓人說話,國也亡不了。
“臣弟知道了。”朱翊鏐隻說知道了,他不認同。
這種賤儒遇見一個殺一個,死人才會閉嘴,才不會仗著自己長著一張嘴,到處胡說八道。
潞王是個天生貴人,忤逆自己的人都去死,是他這個天生貴人的第一想法。
呂調陽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開口說道:“淮、揚、廬、鳳四府徐和滁三州。前歲驛遞額編站銀二十三萬九千餘兩,杜山人冒領之弊,去歲止額編站銀十八萬三千六百餘兩,其萬曆六年以前小民拖欠者,儘蠲免以紓疲困。”
這說的是大明的驛站配驛製度改革,杜絕山人冒領官身,拿著馬牌四處招搖撞騙後,四府三州,節省了五萬多兩銀子,如果在全國推廣開來,完全杜絕了山人冒領官身馬牌,最少可以節省七十多萬兩銀子。
財經事務說複雜很複雜,歸根到底四個字,開源節流,而且節流絕對不是裁撤驛站,一刀切那種糊裡糊塗的做法,要找到浪費的根源,才能有效節流,冒領官身馬牌,全國稽查之後,大明的驛站會變的健康起來。
“負責此事的戶部左侍郎李幼滋,今日起為都察院右都禦史,督辦此事。”朱翊鈞對著呂調陽說道,李幼滋負責杜絕山人冒領官身,乾得還不錯,既然試點效果可以,也沒有造成什麼惡劣的後果,讓他負責全國推廣就是。
葛守禮致仕後將近九個月後,都察院終於來了新的都禦史,也就是總憲。
都察院左右都禦史都是正二品的明公,朱翊鈞不希望有人掣肘海瑞反腐,一直沒有任命,直到仔細選賢與能之後,才確定了人選。
李幼滋是被張居正舉薦的賢能之一,比較有趣的是,他曾經上過一道奏疏,說:宋頭巾語此宋所以終不競也。
就是說,宋朝終不競,完全是信了宋時大頭巾的話,才導致國破人亡,大明的言官喋喋不休泄泄遝遝,不能不聽,但是也不能全聽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