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子醬去世後,那家醫院第一時間銷毀了屍體,法醫無法進行屍檢,而夫妻倆又自殺了,他們家也沒其他親戚起訴醫院,所以...”
千原雅人沒說下去,但北川秀已經知道結果了。
這些東西,他也從嚴井拓也留給自己的遺書裡看到了。
因女兒的意外離世,妻子的自責自殺,勾起了他從小到大,點點滴滴的各種悲慘回憶,讓一直壓抑痛苦,好不容易看見希望又轉瞬破滅的嚴井拓也直接崩潰了。
“我酗酒、嫖娼、寄生、沒錢了還會當女人的衣服。但隻有我知道,我是神一樣的好孩子。泡沫破裂後,我就意識到,前半輩子的我已經失去了身為人的資格,但...錯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親、乃至整個世間...”
崩潰後的嚴井拓也在遺書裡深深挖掘著自己從小到大的痛苦,好像這樣血淋淋的剖開心臟,自己就能舒服一些似的。
從幼年到青年到壯年,他稱自己的一生為“充滿可恥的,失敗的人生”。
絕望感仿佛要透過紙張傳遞而出。
但在信箋的最後,他又像一個歇斯底裡發泄完畢的孩子,說著自己渴望救贖,渴望被愛,渴望回到日常的生活,回到妻子還是正常人,女兒也健健康康,家裡什麼都沒有失去的時候。
“北川老師,我很努力了,但為什麼結果還是這樣呢?”
“你在《球》裡說的彈子球機究竟最後去了哪裡呢?‘我’和‘鼠’找到它了嗎?他們得到救贖了嗎?”
“好可笑啊,明明那天說著不要讓您劇透,我現在卻想著能提前看到《球》的結局。”
“對了,還有第三部。您說是長篇小說,真的好期待啊,好想等《青春三部曲》完結後出實體集結版時,買一套您簽名的限量版送給由美子啊,聽久子說,在病床上,她就是靠聽著您的小說入眠的。”
“北川老師,我想,正是這種性格上的缺陷,最終導致我可恥地度過了這一生。您一定對我很失望吧,抱歉。”
“原來這就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北川秀感覺心裡堵得慌。
這句話來自於日本詩人寺內壽太郎的作品《遺書》,後被太宰治用作《二十世紀旗手》的副標題並廣泛傳播,意思是自己的存在給這個世界帶來了麻煩,自己不具備做人的資格。
前世北川秀聽過無數次這句話,甚至後來它還成為網絡用語而泛濫,成了一種反諷的笑話。
可此時,看著嚴井拓也留下的這份遺書,他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那種蘊藏在其中,銘刻進心底的痛楚。
“北川老師...您沒事吧?”千原雅人感覺自己剛才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話,見北川秀掉了淚,連忙拿起紙巾遞給他。
在他看來,這種頂級的作家一般都是如此敏感多情,動則落淚,聽說他們的情緒感知力比普通人要強好多倍。
“沒事...這份遺書警察看過了吧?”北川秀問道。
“看過了,但他們認為這是精神失常後寫的東西,無法作為證據使用。”千原雅人歎了口氣。
“那屍體呢?沒有家人和親屬的話,警察署會交給殯儀館處理吧。”北川秀又問道。
“我以前有過做類似工作的客戶,據說...這種無人認領的屍體放到最後,名義上會交給大學附屬醫院做大體老師,實際上...”千原雅人聲音放低,即便這裡隻有他們,他也有點難以啟齒,“一些完好的器官,據說需求還是很大的。”
北川秀沒有接話。
兩人看著那封遺書又沉默了。
不愧是表麵謙恭有禮,光明無限,背地裡卻陰狠毒辣,滿地濁流的90年代日本啊。
過了好一會兒,北川秀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千原係長這周末有空嗎?”
“誒?周末的話,如果行裡沒有特殊業務,應該是有空的。”千原雅人說道。
“那到時候,我們為嚴井桑他們舉辦一場小小的葬禮吧。”
“我要告訴他,他沒有失去做人的資格,生而為人,無需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