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鳴極緩地眨眨眼,在昏暗車廂裡靜默了會,眸光茫然地散在她麵上,
待到視線漸漸聚焦,他才盯凝著她血色紅潤的唇,輕聲道:“抱歉。”
“過了今夜,以後便不會了。”
今夜月圓。
待到圓月升起時,他將用她喂養蠱蟲,得此增益後,自然不會再貪眠嗜睡。
這聲抱歉,就當是提前感謝她獻祭一身血肉罷。
這般想著,春鳴淺淺勾起唇角,挑開車簾,笑吟吟地步入了雨幕,蕩起的鈴音在沙沙雨聲中格外清脆空靈。
“等下等下,還沒打傘呢……”
一眨眼的功夫,雨水就澆濕了他的烏發和衣衫,蘭瓔被他這無所畏懼的模樣嚇呆了,連忙提起包袱,打開油紙傘追了過去。
少年神色溫和無害,蘭瓔自然不知道他已經暗暗計劃著解決掉自己。
心裡還怪道他分明說是要用還魂草助眠,可看他這樣子,哪裡需要助眠了?
彆人是夜裡失眠白日還得爬起來乾活,他是夜裡“失眠”但白日裡呼呼大睡。
道觀來往的香客和道士不少,雨勢漸大,雨聲將步履聲和談笑聲齊齊湮沒。
想到他方才說的“抱歉”,蘭瓔湊近他耳邊解釋:“我沒怪你。”
“待會進了廂房,你繼續睡便是。”
道觀依山而建,處處清幽。
待道士領路進了供香客歇腳的廂房,蘭瓔扯著春鳴的衣袖讓他到榻上繼續睡,自己則和褚棠枝一起去用午膳。
回來時已過午時,蘭瓔收起油紙傘,攜著一身清冽水汽進了屋。
道觀廂房簡陋,沒有裡間外間之分,隻一條床榻擺在窗邊。
蘭瓔揉著困倦的眼,後知後覺地發現春鳴占了床榻,她就沒地方睡了。
牆邊還有隻櫥櫃,她打開看了看,有一隻枕頭和一床棉被,但沒有多餘的褥子。
蘭瓔沉思了一瞬,決定不委屈自己。反正春鳴隻是盤坐在那,占不了多少位置。
躺倒榻上時,銀蛇不知怎的醒了,蜿蜒爬到她身上,不停地吐著蛇信。
蘭瓔聽說蛇是用蛇信來感知氣味,見它吐進吐出,也不知是在聞什麼。
但銀蛇冰冰涼涼的,她剛從雨裡回來,隻想在暖乎乎的被窩裡睡個午覺。
於是她將銀蛇抓起來又揉又搓,一會兒盤成團,一會兒拉直伸長,一會兒又扭成蝴蝶結。
直到銀蛇不耐地朝她齜牙,尾巴啪啪亂甩,她才哈哈笑著鬆手。
銀蛇服了,迅速溜回了春鳴袖中。
天色昏暗,雨聲沙沙。沒了搗亂的,蘭瓔很快裹著被子進入夢鄉。
清淺規律的呼吸聲甫一傳出,她背後那盤坐在牆邊的少年就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烏雲陰沉,斂去大半日光。
屋裡暗沉沉的,春鳴兀自靜默端坐,柔亮平滑的烏發垂落頰邊,神色不似以往淡然。
那雙烏潤的眼睛裡眸光渙散,與先前醒來的那回不同,此時他雙頰泛著粉,呼吸稍急,烏睫蝶翼似的輕顫。
眉頭微蹙,茫然,又不解。
若蘭瓔此時醒著,一定以為他是不是淋雨發燒了,燒得臉都紅了,腦袋也壞掉了。
銀蛇察覺到不妙,縮在袖子裡不動,然而春鳴還是把它拎了出來,緩緩舉至眼前。
眼簾低垂,語氣溫和,卻又比遠比這春雨凜冽得多,夾雜著來由不明的煩躁:“做什麼要亂跑?”
“都跑到彆人身上去了。”
銀蛇像條死魚一樣在他手裡不動彈,隻眼珠子轉了轉,然後吐了吐蛇信子。
“我知曉了。”
不知想到什麼,他壓下那股煩躁,眸中的茫然散去,泛起了細若星子的微光。
他彎著眉眼,尾音隱隱上揚,彰顯出此時的期待與興奮:“你也等不及了,是不是?”
銀蛇“嘶嘶”地吐著蛇信,似是讚同。而捏住蛇身的指尖下,是如水沸般遊走湧動的蠱蟲,在肌膚下鼓出各種詭異的形狀。
“將要日落了。”他把銀蛇重新揣進了懷裡,一下下撫著,語調輕快。
“很快了。”
昨夜和車夫、褚棠枝輪流駕了會車,蘭瓔這一睡,竟睡到日落西斜還沒醒。
春雨暫歇,最後一縷餘暉也消逝在天邊,月上樹梢,灑下清輝。
今夜銀月圓滿。
四周靜悄悄的,隻餘偶爾掠過枝葉的風聲,以及混入風中的吱呀蟲鳴。
少女在好夢中翻了個身,麵對著盤坐牆邊的少年,以及……湧動而來的黑乎乎、胖嘟嘟的蠱蟲。
手掌纏著的繃帶不知何時散開了,掌心傷口仍未好全,甚至在掙脫白穰時再度裂開。
此時剛結了一層薄痂,血色鮮明,在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
春鳴抵牆而坐,窗扉對開,月華迷霧似的籠著他身前的少女,卻沒能照亮他的五官。
麵容隱於黑暗中,不知是正在彎眸淺笑,抑或是卸下那和煦乖順的偽裝,展露出鐫刻在骨子裡的頑劣與嗜血。
瞧不見,辨不明。
隻能瞧見那蠱蟲扭動身軀,一步一步攀上蘭瓔手心,速度不快,卻堅定地爬向那鮮紅、溫暖、馨香的血肉。
月色正好,少女酣眠,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未有察覺。
連指尖都未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