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灰黑色豪車停在一個簡易渡口邊。一位年齡約七八十歲的老婦人,被一對穿著結婚禮服的新人扶著下得車來。
望著麵前清泉河的河水,不知是陽光曬地還是離鄉太久近鄉情怯,老婦人覺得一陣恍惚。
河對岸的村莊裡早已不見土牆草頂的破房子。取而代之的一棟棟小樓鱗次櫛比。
算起來她已經四十多年未踏進生她養她的這片土地了。久彆再見,卻仿佛已是滄海桑田。
以為早已堅硬如鐵的心莫名悲愴。淚水溢出眼眶,如清泉河水一般寂靜流淌。站在她兩側的那對年輕男女,見狀忙把她攙扶地更緊了一些。
乾瘦的手安撫地輕拍拍年輕人。自己也好似被安撫好情緒。老人挺直脊背,走向前方那座停著一艘小船的簡易渡口。
車子停在此處的時候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見車上下來的人走過來想要過河,原本等在此處的人全都看過來。
有年歲大的老人,視線在她們祖孫三人身上逡巡幾個來回後,或露出了然,或自以為不著痕跡地看向船尾處的擺渡人。還有人以誇張的聲音招呼起老婦人。更有那知底細的,顯擺一樣向其他人科普他們是誰。
她,何小西。解放前出生在這個叫水洞村的村莊並在這裡長大。十五歲的時候跟同村的陸友財定親。之後,改名叫陸擁軍的陸友財應征入伍去當兵了。
那時候的何小西,從沒想過會離開水洞村。一直以為她會跟祖輩一樣,在這個閉塞的小村落結婚生子,勞作一生繁衍生息。
在這個渡口發生的一場沉船事故,奪去了包括她大哥、陸擁軍的大哥和侄子在內的十一條人命。
兩個家庭同時失去主心骨。
所以之後陸擁軍在部隊因為養豬養得好立了功,轉到戰鬥部隊並提乾,她的鄰居兼她繼妹的閨蜜何鳳英,陷害她跟人有私情的時候,兩個家庭都沒人為她做主。
一個漏洞百出的陰謀,硬是在她繼母和繼妹還有陸擁軍小妹的指鹿為馬之下被坐實。
百口莫辯之下她壞了名聲。何鳳英卻如願以償嫁給了陸擁軍。
心灰意冷的她在清泉河邊徘徊。同村的褚鳳雛見到,以為她要尋短見勸說她。彼時,褚鳳雛喪妻帶著個幼子過活,不嫌棄她名聲不好上門求娶。把她拖出泥沼。
誰知天有不測。結婚前夕,褚大哥被鄰村驚了的馬車撞到,不治身亡。
褚姓是村裡的小姓氏。褚鳳雛也沒有近親。褚大哥去後,褚家隻餘獨子褚青林一個孤兒。
那時正逢自然災害。百般思量,何小西也不忍心見青林孤零零一個小兒,沒大人護佑隻得夭折一途。
何小西望門寡堅持嫁入褚家。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孫子都娶了新婦。
嫁入褚家,何小西也沒有想過要離開村莊。畢竟人離鄉難,有一分容易也不願意背井離鄉。
她這個話題中心的“寡婦”,帶著一個不是親生的兒子。惡言惡語從沒停歇過。她設想過世間道坎坷,卻不知現實比設想更加艱難。
她日夜不停勞作,到了年終,分得地糧食也不夠她們母子倆果腹。還要“倒掛”欠隊裡百十元錢。
生活的重壓讓她忽略了對青林照管。
直到一天下雨不用出工。她給青林納鞋底麻線不夠了讓他去鄰家借些。卻左等右等不回來。何小西出門尋找,才知道青林一直以來被村裡的孩子欺負。還是因為被她的名聲所累。
何小西驚覺,兒子總粘著她不願意出門不是因為乖順。養孩子不僅僅是讓他吃飽穿暖。
雖然何小西沒聽過孟母三遷的典故,也知道水洞村不再適合青林的成長。
心一橫,何小西帶著兒子去投奔了曾駐紮在村裡休整的朝鮮戰場退下來的老兵。經他們介紹輾轉多處做保姆。直到政策允許從小吃攤起家,一直做到大酒店。之後又涉足其他行業。
何小西祖上就是這清泉河上的擺渡人。一直傳到她大哥這一輩。直到他大哥受傷不能撐船,才轉給她大嫂娘家的弟弟。因當年的沉船事故,大嫂娘家弟弟也鋃鐺入獄。如今的渡船,換上了柴油發動機。擺渡人站在船尾的發動機旁邊,帶著草帽,低著頭。何小西覺得眼熟,但隔著一層層人,透過縫隙也看不清那人的真容。
除了那年沉船事故的十一條人命,這水洞村祖祖輩輩枉死在這清泉河裡的人命不知凡幾。建一座橋聯通村裡跟外麵的世界,是水洞村幾代人的心願,卻每每落空。想到此,何小西不由得歎息。
此時的何小西身家巨富,完全有能力為建橋出一份力。可村裡早沒了她的親人,他人如何,何小西也懶得去管。
等夠一船人,在柴油機“突突”的響聲中很快到達對岸。上得岸來,何小西深吸一口氣。
兒子褚青林小的時候,她因為忙於生計,更因為逃避,沒有要事從不回來。青林成年後,知道水洞村是她的傷心地,包攬了回鄉的一切事務。
這次回鄉,一是帶新人祭掃,告知褚大哥她沒負當年相救之恩。二是,何小西自覺已將至大限。此生的恩怨,都是自這水洞村而起。臨去之前,再看一眼。給一生的糾葛做一個了斷。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遠,都不願意跟這裡再有任何牽扯。
早在多年前,青林就回來把褚家的老屋翻蓋成樓房。做回鄉時的落腳處。委托鄰家新林嬸看顧和定期晾曬打掃。所以稍事收拾就可以安頓歇息。
老鄰居了,又多年不見,新林嫂跟何小西有說不完的話。說著說著,新林嫂就有些欲言又止。
何小西以為她有事相求,不好意思張口。又知道她是有分寸的人,不會提讓她為難的要求。拍拍她的手,笑道:“咱們多年老鄰居了,有什麼話直管說就是,做什麼怪模樣。”
新林嫂爽利一笑,斜了小西一眼,對陪坐的新婦說道:“你奶奶這脾氣啊,多少年還一點沒變。”卻是不說有事沒事,有什麼事。
新婦知機,極有眼力見兒的站起來,說:“奶奶,您跟柳四奶奶說話,我想跟譽臣到村裡看看。”
何小西看新林嫂做派,已知她要說什麼。交代了注意安全,彆走遠了就任由孫媳婦離開。果不其然,孫媳婦剛離開,新林嫂就說起關於當初跟何小西定親又退親的陸擁軍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