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父的印章被我埋沒了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這幾個字他咬得格外重,唇齒間仿佛攜著二十八年來的壓抑。
“我每日小心翼翼藏著它,不敢露於人前,更不敢讓先帝和當今這位知道。印章在我手上,跟頑石無異。”
這枚印章的存在不是秘密,它並沒有實際的權力,可卻是某些人心中的向往,承載了天下寒士的理想。
昭文太子的喪事是太祖親自著人督辦的,連先帝都沒能插手,這才得以保存下來。
後來先帝登基,不知是疑心作祟還是懷著某種不可說的心思,他暗中命人重查昭文太子的治喪過程,突然查到昭文太子有枚私印不知去向。
昭文太子已逝,一枚私印而已,掀不起風浪,本不該為此費心,可先帝卻疑心起薑淮,再加上他那時剛與涼州侯結親,便更叫先帝寢食難安了。
薑淮察覺到先帝的敏感神經,於是從不曾將這枚印章現於人前。
可他現在卻拿了出來。
“我想把它交給你,或許有一天,它能在你手上發揮出它應有的價值。”
“長生奴,你應該明白為父的意思。”
薑淮說這話時,羞愧至極,他自己承擔不起這份責任,現在還試圖將這份責任轉嫁到纖纖弱質的女兒身上,可是他又必須這樣做,因為她要嫁的人是拓跋驍,一個可以影響整個梁國命運的男人。
這個終日沉醉的男人,此刻沉重得似背負了一座大山。
薑從珚的目光從他臉上慢慢下移,最終停留在他掌心那枚印章上。
印章隻有拇指大小,材質很普通,隻是尋常青玉,底部的小篆刻文線條卻十分流暢飄逸,足見其功底。常年被主人小心摩挲把玩,青玉表麵呈現出一股油潤細膩的光澤,讓印章看起來古樸了許多。
薑從珚伸出瑩白纖細的手,輕輕從他掌心取過印章。
很輕,又很重!
輕得隻是一顆小小的石頭,重得又像是整個梁國江山。
它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遺誌!
薑從珚定定地看了這枚印章一眼,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輕輕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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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您今後若還要醉酒,便命人去歸元酒坊沽酒吧,酒入喉腸,就當是長生奴在跟您說話了。”
徹底告彆前,薑從珚對他道。
薑淮一雙昏沉的眼眸光明滅,裡麵藏了無儘的不舍,最終卻隻看著她,顫著喉答出一個字,“好。”
第二日,天際才微微吐白還泛著藍紫,月亮的輪廓尚掛在天空沒有隱去,室內一片昏暗,薑從珚便被若瀾從床上挖起來了。
昨夜回來後她又獨自坐了一會兒,歇得便晚了,總共才睡了兩個時辰,困得她眼皮直打架,沐浴洗漱時都差點睡過去,直到宮侍們來給她梳妝,薑從珚才徹底清醒過來。
梁國屬火德,尚紅,為公主出嫁繡製的禮服也以紅色為主,輔以金色和黑色繡紋。
薑從珚在若瀾和宮侍的服侍下,依次著纁紅深衣,三翟袿衣,外著十二幅曳地袍服,裙擺逶迤,腰係大帶,蔽膝,佩玉玨,羅襪外套立鳳履,履尖立著鳳,履上用八色絲線繡著錦紋,還以珍珠裝飾,走動間在裙琚下若隱若現,華光粲然。
她雖是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出嫁,可要嫁的是北境之王,從某種層麵上說她的地位跟大梁皇後一樣,梁國不敢在禮節上怠慢拓跋驍,因此她的禮服、冠飾和出嫁規格都以王後等級籌備。
薑從珚坐在鏡前,由若瀾給自己挽上發髻。時人崇尚奢侈華麗之風,對於重要場合尤甚,於是給薑從珚梳妝的宮侍還用上了假髻,頭發高梳於頭頂,挽成一個精美的發髻,正中簪了一支赤金十二鳳羽銜珠鳳簪,邊佩金鈿,左右各插隻有皇後才能佩戴的十二鈿步搖。
如此華麗的裝飾,若是佩戴在尋常少女身上肯定會使妝壓人,但薑從珚骨秀神清,五官和諧,一雙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多年來養成的氣度使得所有金玉都成了她的點綴,這般隆重的妝飾,反而襯出她明豔逼人的美貌。
但在這盛如牡丹的豔麗下,她身上卻始終有股質氣天成的清冷縹緲,仿佛她是下凡而來的仙子,隻是短暫地停留人間。
來侍奉的宮侍早聽聞過這位和親公主的美名,卻也是見了真人之後才驚覺,世間竟真有如此絕代佳人,一時看呆了去,同時又不免為她感到惋惜,如此明月一般的貴女,竟要嫁與塞外胡人,也不知日後……唉!
自古以來,和親公主豈有什麼好下場,聽說胡人還有父死子繼的傳統,這豈不是更加……
薑從珚察覺到宮侍們既驚豔又可憐自己的眼神,心裡並不在意,她起身行至門前,抬頭仰望著東方初露的朝陽,清晨的寒風拂動衣袂卻吹不動她的風骨,深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注定遍布荊棘的道路,而她,也做好了為之遍體鱗傷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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