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矩,大明司禮監太監,東廠提督。紫禁城中所有內宦的老祖宗。
他四歲時老家蒙受天災,一家人成了流民。好不容易在朝廷的鎮撫下遷往北方定居,卻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又遇到了戰亂。
家裡日子過不下去了,正巧趕上宮裡招收宮女太監。
陳父陳母便讓陳矩兄弟幾人抽簽,誰抽中誰就賣身去宮裡做太監。
陳矩那時還是陳三,十分不幸地成為了中獎的那一個。
五兩白銀,換了冰涼一刀。
從此他便是紫禁城裡的小陳子。
從小陳子變成陳矩,他用了十三年。
從陳矩變成陳督公,他用了二十餘年。
從陳督公變成老祖宗,他又用了大半生的時間。
在那麼多的日日夜夜裡,陳矩都保持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
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悲慘——即使他成了太監。
如果他隻是陳三,那他可能一輩子都在地裡刨食,被老爺奴役,被衙役打罵,受儘無數的苦楚。
可他現在,榮華富貴,權柄滔天,都享受過了。
甚至還得到了大多數太監都夢寐以求的結局:善始善終。
他也該心滿意足了,沒什麼好抱怨的。
縱然這些都是他自己苦心經營才得到的結果,但若是把這般的春風得意都歸功於陳矩本人的本事,卻也有些吃心。
時來天地皆同力,陳矩如此時運,也少不得老天爺對其的眷顧。
想想吧,此人生前為司禮監掌印兼提督東廠,如此大權在握之內臣在整個大明朝裡都不超過一掌之數。
死後皇帝又給了他哀榮,就連老家的侄子都被他培養成了進士。
這芸芸眾生中,又有幾個比得過他?
雖說此生無兒無女,隻是一個太監。但也過得風風光光轟轟烈烈,算是不枉此生了。
但若說了無遺憾,卻也是假話。
人的需求是呈上升狀發展的。在食不果腹時,陳矩隻想要錦衣肥沃。而當他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他也會有不甘。
——以我的本事,若是出生在殷實清白人家,必能修齊治平光耀門楣,更能成為青史流芳的賢臣能吏,受世人敬仰。
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縱然清廉若許、耿耿忠心,可在世人眼中,他終究還是諂媚君王的佞幸。
更何況,作為身處深宮的太監,想要不失去皇帝的信任,他就得日複一日地算計人心,永不停歇揣摩上意。
絕無一星半點兒溫情、一時半刻的喘息,更沒有任何退路。
比不得外朝大臣。即使和皇帝產生了分歧,也有掛冠而去的選項。隻要不做大奸大惡之事,總有一條退路在。
可陳矩他們這些內宦卻是萬萬不能被皇帝所惡的。他們若是惡了皇帝,就離死不遠了。
不過陳矩萬萬沒有想到,皇帝對自己這個伺候了他半輩子的太監還是有一些感情的。
在自己去世後,皇帝下諭命人設九壇拜祭他,又給他家的祠堂提了“清忠德順”的匾額。
陳矩的遊魂在頭七裡看到這些,心裡頗為感懷。
慣來薄情寡義的皇帝記住了他的那點子忠心,總歸沒讓他衷心錯付。這也算是難得了。
頭七後,陳矩任由空中無形的牽引拉著他的魂魄遠離人間。
他暗自思量,既然頭七還魂一事竟不是鄉野雜談,而是真實的事情。
現在這道非人力所能為的力量要把他帶走,也就不令人訝異了。
不知他是否會去閻羅寶殿?還是會是化作飛灰?
沒有,都沒有。
他沒有去閻羅寶殿,更沒有化作飛灰。
而是渾渾噩噩地飄蕩在空中,與那晨風夕月作伴。不知經過了何日何年,才被那股玄妙力量牽引至一處蒼涼空闊所在。
陳矩根本無法辨彆這裡是什麼地方。隻能見到此處石台高聳,樹木森森。石台之上,有兩個道君對坐,正在論道談禪。
這兩個道君打扮不同。
左手邊的道君著黑色織金道袍,頭戴赤金七葉冠,氣度尊貴威嚴。
右手邊的道君手持拂塵,著羽衣長冠,比他小時候遠遠見過的藍道君還要仙風道骨。
他們是神仙,還是和他一樣的鬼魂?
陳矩並不害怕。
世廟老爺信奉道教,下隨上意,宮中在內書堂讀過書的內宦皆熟讀道經。陳矩精通文義,更是其中翹楚。
但是陳矩生前並不相信這世間有神仙存在。
世廟老爺信仰三清,虔誠若許,不還是沒有脫離生老病死的桎梏?
人君天子尚且如此,何況他區區一介閹宦?
但是此時,他雖身死,卻未魂消。麵前又突兀地出現了這蒼涼景色,神仙中人。
這些非人力所能及的仙家氣象推翻了他過去的刻板印象。但陳矩並不畏懼。左右他已經過完了圓融圓滿的一生,本該死了,現在還有意識存在,這本就是大幸。
既如此,那還有什麼好畏懼的?接下來是玉京金闕,亦或陰曹地府,都不是他一介凡人能夠決定的。
況且,就算是入了陰曹地府量罪問刑,陳矩也問心無愧。
他陳矩固然做過提督東廠掌印太監,手裡沾過不少鮮血。但那些事,皆是聽從皇帝吩咐,並非他自己以權謀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