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在自家弟弟跟兒子臉上來回掃過,撿起方才那個問題,說道“鎮之以靜……”
“真要換你們坐上那個位置,高拱張居正但凡有一口氣,詔令就出不了皇城半步。”
他位居三公,為先帝登基掌冕,為太子成人加冠,朝堂上的事,少有能瞞過他的眼睛。
先帝在時是什麼情景?
高拱以內閣首輔之身,兼任吏部尚書,事權人權集一人之手。
稍有不合他意的,都被他驅逐出了朝堂,同樣貴為內閣輔臣的李春芳,殷士儋,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就連先帝中旨,都敢數次封駁。
這是何等強勢?
更彆提如今的高拱,先帝遺命在手,奉旨顧命,這種情況還想鎮之以靜?簡直癡人說夢。
正因如此,這位皇太子的作為,才讓他高看一眼。
朱時泰遲疑道“爹,高拱為人,我還有所耳聞,這張居正焉能並列?”
在他印象裡,張居正就是高拱的跟屁蟲才對。
朱希忠都被自家兒子逗笑了“平日裡不學無術,整日去勾欄廝混,國公府怕是要敗在你手裡。”
“你這不成器的,且看著吧,這二人早晚要鬥過一場,屆時內閣必然儘掌於一人之手。”
錦衣衛開國之時,連大臣們夢話都能刺探地一清二楚,號稱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此後雖然衰退了些,卻也比尋常大臣消息靈通不知多少,這些人的小動作,哪裡能瞞得過他。
朱希忠執掌錦衣衛,深感如今暗流之洶湧,連他都感覺到膽戰心驚。
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若非如此,今日他得了暗示,立刻就貼上皇太子的熱屁股了,哪裡還會在這裡躊躇猶疑。
朱時泰無所謂地擺擺手“怕什麼,老朽之輩,再厲害還活得過皇太子不成?咱們不跟著皇室,難道還要去看文官的臉色?”
勳貴勢弱,即便成國公府煊赫一時,朱時泰平日裡,仍少不了受些憋悶氣。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能忍辱負重,文官們可是拿勳貴當墊腳石都嫌臟的。
但他忘了屋子裡還有兩個老朽之輩。
朱希孝氣得夠嗆,沒好氣道“閉嘴!”
稍微消了消氣,卻覺得自家侄子話糙理不糙,粗鄙之言也有些可取之處。
他看向兄長,說道“兄長,時泰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咱們世受皇恩,與國同休,若是被皇太子記恨上了,恐怕種禍不淺。”
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勳貴依附於皇權,向來沒有拒絕的餘地。
若非如此,當初世宗皇帝封賞三公之位時,朱希忠也不會“力辭而不能”了。
乃至這錦衣衛,都是先帝硬塞給朱希忠的。
如今到了還賬的時候,又如何躲得過去?
朱希忠緩緩搖了搖頭“被內閣記恨上了,旦夕之間,就有果報。”
彆看他官職顯赫,內閣若真是鐵了心要拿捏他,不要太輕易。
同樣顯赫一時的鎮遠侯顧寰,先帝力保其掌管京營(常駐中央軍)。
就因為不合內閣的意,言官們前赴後繼,彈劾顧寰年老才庸,先帝處置一名言官,就能再冒出來十個。
之後更是冒出了顧寰貪權戀位,離間君臣,要奪他爵位的奏疏。
嚇得顧寰連夜突發呆症,才讓內閣高抬貴手,甚至有人明著放話“惟知退讓自守以保勳名,以避嫌忌耳”。
而如今高張二人猶有過之,朱希忠哪裡敢得罪。
內閣強勢,新君早慧,偏偏還被趕鴨子上架,當真是兩頭堵。
朱時泰已經不耐煩了“那就當張宏放狗屁,咱們什麼都沒聽過。”
朱希忠都懶得糾正兒子這幅模樣,隻是閉目沉思。
朱希孝也不催促,輕輕起身,給兄長把身上的毯子扶了扶。
過了好一會。
朱希忠睜開眼睛,眸中閃過一絲精光,看向朱希孝“玉田伯府上的蔣克謙,好像就在你麾下當差?”
朱希孝一怔,點了點頭“是,八月襲的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的位置。”
而後他恍然大悟“兄長的意思是……把這差事交給蔣克謙!?”
“妙!高!”朱希孝越想越覺得可行,忍不住拍案叫絕。
玉田伯,是外戚受封,始封是世宗朝獻皇後的弟弟。
傳至蔣克謙的父親時,才第二代。
但蔣克謙這倒黴老爹,是個浪蕩公子,屢次不顧王法,中出良家婦女,直接把蔣克謙的世襲給作降敘了。
以至於如今蔣克謙隻能襲一個錦衣衛的小官。
雖然是小官,但怎麼說也是勳貴,皇親國戚出身那可是如假包換!
更妙的是,這種上一輩還闊過的破落戶,心態極端,天然就賭性深重,恨不得立馬再建功業,恢複榮光。
讓其代表錦衣衛,倒向皇太子,雙方都求之不得,同時還方便他們隨時切割,可以說是三贏。
朱時泰一頭霧水“哪裡妙了,這樣咱們跟皇太子豈不是不親近了?”
朱希孝無奈開口解釋“進賭場還要慢慢加注,熟悉賭局,哪有一進場就壓上全部身家的。”
拿賭場作比,朱時泰立刻心領神會。
頻頻點頭“在理,在理!”
朱希忠氣得好一陣咳嗽。
他這倒黴兒子,但凡有那位皇太子一半的心智,他都不至於病入膏肓了,還死都不敢死。
這成國公一脈,交到他手裡,就怕跟玉田伯家那個浪蕩子一般無二。
混跡勾欄賭場也就罷了,要是被他那些狐朋狗友設套,落個作奸犯科的把柄……
言官可是如狼似虎,死死盯著勳貴們呢!
尤其是他們這執掌錦衣衛,三公之身的成國公府,更是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錯,成國公府必然衰落下去,朱時泰甚至會有性命之憂。
自己已經沒多少時日可活了,誰能庇護這偌大的國公府,以及這不成器的傻兒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許,未嘗不是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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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隆慶六年六月)賜輔臣及講官並各衙門三品以上鮮筍——《明神宗實錄》
注2(隆慶五年八月)命故玉田伯蔣榮子克謙,為錦衣衛帶俸都指揮僉事。克謙係戚畹,例當授都指揮同知,以父嘗犯奸故,降敘雲。——《明穆宗實錄》
注3勾欄,泛指表演場所,本章特指高級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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