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突然插話道“元輔,以我之見,未必不可行。”
高拱疑惑轉過頭,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失笑道“子象不是頗得皇太子孺慕嗎?子象不妨與皇太子陳說利弊,叫皇太子給兩宮吹吹風,這內帑,也畢竟隻是兩宮替人看管的。”
說罷,他有些無奈地看著高儀。
方才高儀一說這錢內帑出,他立刻便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昨日高儀被邀參食分膳之事,張居正自然聽入耳中了。
就是不知那位“聖君”又用了什麼言語,來誆騙這位閣僚。
好在沒有什麼亂政之語,否則,他說不得還得早開經筵,好好約束一番了。
以目前觀之,這位皇子,倒是有點仁心,想事也有幾分見地,就是機心過重,不守義理,還需好生教導才行。
他難得對那位機心小兒,改善了些態度——願意從內帑掏錢的皇帝,可真是獨一份。
張居正默默按下了準備拔除張宏,早開經筵的想法,決定再觀望一下。
高儀卻忍不住驚訝地看了一眼張居正。
自己得皇太子孺慕這事,竟然在臣僚們之間都傳開了,看來假以時日,未必不是一段君臣佳話。
高儀小小得意了一番。
得了助攻,平添了兩分信心,他自信看著高拱“元輔,左揆說的沒錯,這內帑終歸是皇太子的。”
“昨日日講,已經探過皇太子的口風了,我有把握說服殿下,元輔不如讓我試試。”
見高儀自信滿滿地樣子,高拱隻當他是自作多情了,有幾個皇帝不往戶部掏錢的,至於出錢的,更是見都沒見過。
不過……這倒給了高拱一個靈感。
李氏不是怕傷聖德嗎?那就出錢好了!
要是不出錢也不讓人做事,那這敗壞天下的罪名,難道就不傷聖德?
他倒要看看,李氏怕貪官罵的厲害,難道就不怕清流伏闕。
人都是喜歡折中的,想必李氏也不會例外吧——直接同意考成法為難,等內閣讓李氏出錢來推行考成法,前者就顯得沒那麼為難了。
想到這一點,高拱態度一轉,認下了高儀的提議,開口道“子象既然都這樣說了,那便試一試吧。”
“先議個條子,到時候看看兩宮的反應再說,總不能咱們相忍為國,他們一毛不拔吧?”
儼然是過了他這關。
高儀見高拱鬆口,也是點了點頭。
而後想起另一樁事,轉頭對張居正道“左揆方才說‘試點’一事,有待商榷,指的是?”
他還真沒想到在這裡還有疑難。
畢竟這事怎麼看,都很是可行,甚至是極好的法子,明眼人應該都會認可才對,怎麼在張居正這裡還有異議。
張居正並未直接答話。
而是伸出一雙布滿皺紋,有些乾澀的手掌,在高儀的目光中來回翻轉。
他緩緩開口“子象今年55了吧?”
高儀不明就裡,疑惑地點了點頭。
張居正又看向高拱“我記得元輔快60了?”
高拱嗯了一聲“還有六個月。”
張居正歎了口氣“我也快50了。”
“近日裡,閒暇時讀到韓昌黎的《祭十二郎文》,不由感慨萬千。”
他轉為吟誦“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
一句吟罷,才用目光與兩位閣僚來回對視。
“近來白發增多,心悸不安,夜裡多是隻能睡兩個時辰不到。”
“你我之輩……還能剩多少時日?”
二高齊齊動容。
這世道,六十都算高壽,像嚴嵩那般能活的,才是少數。
三人年歲都不小了,身體早就有所預兆。
按照如今精力下滑的速度,還能處理個六七年政務都難能可貴了。
高拱立馬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你是說……”
張居正點了點頭“太慢了,一府試點,一省試點,到了全天下,更不知要多久。”
“更何況,澄清吏治,不過是千裡行之始罷了,考成法,不過是鋪路的,新政,還有很多事需要我等去做。”
“我就怕……中道毀廢,人亡政息啊。”
他這話說得毫不避諱。
什麼績效,什麼試點,聽起來新奇罷了,真以為沒人想到過?
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是時不我待啊。
沒那個必要!等李貴妃做了太後,高拱致仕,他張居正一把抓住大權後,他有信心能壓住反彈。
他自信能在歸政之後,留下一個不倒的新政骨架,屆時,再讓人緩緩圖之去吧。
可若是現在就耽誤了時日,往後才當真來不及了。
高儀覺得澄清吏治就是終點,高拱認為眾正盈朝就能再造大明,殊不知,在他看來,還遠遠不夠!
他要清查土地!
他要改良稅法!
他要平息邊事!
考成法?不過是做事之前掃除害蟲罷了,隻是第一步,他怎麼願意浪費太多歲月。
要知道,當年太祖清丈土地,都用了十餘年!
他張居正,又還有幾個十餘年?
如今掰著日子數的年紀,更要把時間,花在刀刃上。
高儀看著張居正的神色,明白了這位閣僚的意思。
他從未想過這一層,隻因他覺得,一代有一代的職責。
人力有時儘,天下事,哪能憑自己做完。
更何況,高儀現在認為,後繼有人。
他緩緩開口道“左揆,要相信後人的擔當。”
以高儀對皇太子的表現來看,他願意相信自家弟子是有心治國的,新政自然能托付給他。
不過這話,是師生默契,不足為外人道也。
張居正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位閣僚,對皇太子信任到了這個地步了?
難道忘了世宗與先帝是什麼模樣?
這是灌了什麼**湯。
他沒有改口“我等總要先儘力而為。”
張居正明白這樣激烈行事,後患無窮,自己要麼晚年不詳,要麼死後開棺戮屍。
他都不在乎,人死如燈滅,能作為的時候,正要儘力而為。
但,今日的高儀也不同往日。
他格外地堅持“若是絲毫不讓,兩宮擔憂聖德,未必會點頭。”
“屆時相持不下,反而更是蹉跎時間。”
“這也是權宜變通。”
“左揆,慎思。”
高儀怎麼忍心讓自家弟子初次參預國事的一腔熱心,付諸東流呢?
他不覺得有多麼緊迫,事情做不完,他願意全數交到新君手裡。
張居正似乎早有定計,在高儀開口後,立刻毫不猶豫道“再加上南直隸十八府、加上福建布政司,如何?”
先易後難。
田地兼並,以及偷匿稅額,都以這二處最重。
無論是清丈田畝,還是稅法改製,必從這一京一省開始。
這兩處率先考成,就不那麼影響後續推進了,這也算他一定程度的退讓。
高儀陷入了遲疑。
陡然從一府之地,擴了一京一省,這與他跟皇太子的默契有所出入。
這下輪到張居正勸高儀了“子象,我等也需為新君,儘量掃清前路才是。”
這話倒是撓到高儀癢處,一京一省,確實也在內閣能力範圍之內。
想了想,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高拱見大略上沒了分歧,終於拍板道“廷議吧。”
“我先跟晉黨和台諫通個氣。”
“叔大,你去問問楚黨還有沒有彆的說法。”
“清流那邊,子象倒是不用怎麼使力,讓他們全力支持考成法就好。”
“先這樣吧,過會兒咱們到廷上議一議,這事咱們定下來也不作數,還得六部各位臣僚點頭,兩宮應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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