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似乎是陳太後的人?
所以這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陳太後的意思?
麵上卻不露聲色道“向何處狀告的?刑部還是都察院?”
這是追刑,還是劾官的區彆。
雖說刑案向來由刑部負責,但這不是涉及到官老爺們嘛,多少還是都察院管用些,反正都是高拱的地盤。
朱希孝麵色古怪“是向咱們錦衣衛出首的。”
朱翊鈞一怔“錦衣衛?”
朱希孝這才解釋一番。
原來那太監本打算去都察院出首的,結果東廠的人不知哪裡得了風聲,四處追索。
太監連宮門都還沒出得去。
避無可避,無奈之下,隻得跑到錦衣衛喊冤,尋求庇護也順勢把錦衣衛卷了進來。
朱翊鈞聽罷,饒有興致問道“那成國公準備怎麼做?”
估計朱希忠快被氣死了。
眼下內外打架,錦衣衛莫名其妙躺著中槍,怕是也在猶豫怎麼處理這個燙手山芋。
朱希孝低下頭“微臣此來,正是向陛下請示。”
“是送去都察院,還是放回宮裡……”
這是問幫馮保還是幫高拱。
既然已經下注了,就萬萬沒有三心二意的道理,尤其是勳貴這種不值錢的。
總之就是一句話。
在皇帝還靠譜的時候,皇帝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朱翊鈞繼續翻看著賀表,聞言淡淡一笑。
比起自我意識強烈的文官,還是勳貴明事理多了。
既然有這份態度,他也不吝指教“都不,你去安排,給陳善言‘恰好’接手,看看他會怎麼做。”
陳善言是陳太後的兄長,錦衣衛千戶,如此,相當於是給陳皇後知道了。
可謂春風化雨,雁過無痕。
朱希孝愣了愣,脫口而出道“陛下不是……”
朱翊鈞合上賀表,麵無表情“朕不是什麼?”
朱希孝連忙閉嘴。
按照他兄長的猜測,這位聖君應該是有意拔除馮保才對,這時候不落井下石,把人送到都察院那裡。
怎麼安排個不相乾的來接手?
可這些都是猜測,不能放在明麵上說。
否則一個揣摩聖心的罪名逃不了。
他支支吾吾,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見狀,搖了搖頭,帶著歎息道“朱卿,論語雲,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你學不來成國公,不妨多學學蔣克謙。”
他這樣安排,隻是因為,方才他突然發現,自己以往都漏算了這位陳太後的立場。
這位作為正宮,一直像個隱身人一樣,以至於眾人都無視了她。
如今有個機會試探一下,豈能放過。
他倒要看看,是陳洪自作主張,還是陳太後的意思。
這些話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
可憐朱希孝既沒有揣摩聖意的才智,也沒有悶頭做事的氣性,一幅不上不上的樣子。
也看在總歸是天使輪投資的份上,他難得敲打一句。
朱希孝沒聽明白聖上話中所指,卻也知道不是好話,登時心亂如麻。
連忙下拜認罪“臣知罪!”
朱翊鈞沒有追究的意思,朱希孝聽不聽得進去,是他自己的事。
擺了擺手“去吧。”
朱希孝滿頭大汗,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朱翊鈞抬頭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又低下頭繼續看賀表。
賀表雖然空洞無物,但有沒有用心寫還是看得出來的。
有這個態度的不一定忠君,但連態度都沒有的,那必然要被邊緣化。
朱翊鈞大概看看內容,就能心裡有數。
譬如高儀的賀表尤為赤誠,讓人動容,朱希忠的賀表也是用心了。
像那張居正的賀表,文采斐然,但顯然不太走心。
高拱就更不用說了,敷衍至極。
除了這些人,還有其餘數百份賀表。
這兩日抽空逐一翻看,到現在才看了一半。
餘有丁?朱翊鈞又拿起一本,大致翻了翻,嗯,彩虹屁拍得很不錯。
又翻開另一本,陳棟?對自己的期望這麼高?
申時行,嘖,這家夥不像三十歲,倒像五十歲了。
朱翊鈞一本本看過去,在心中將這些人分門彆類。
王錫爵?南直隸的賀表也到了?
南京刑部主事,李贄!?
朱翊鈞精神一振,默默將此人的賀表放在一側,算是提醒自己。
眼下還不急,得等到開經筵後,才用得上此人——大明朝,要有自己的儒學。
想到此處,他乾脆在心中整理起來,日後要關照的人物。
泰州學派、李贄、程大位、海瑞、戚繼光、呂坤……
恰在這時,張宏步子靜悄悄地走了進來。
見皇帝在觀覽賀表,輕輕喚了一聲“萬歲爺。”
朱翊鈞抬頭,看了一眼張宏。
搶先開口道“這賀表,都收上來了嗎?”
張宏本來有事彙報,話到嘴邊咽了下去,轉而回道“萬歲爺,賀表昨日就上齊了。”
朱翊鈞皺眉“鄭王朱厚烷呢?”
朱厚烷這窮親戚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那寶貝兒子,自己可有大用處。
張宏聽到問話,猶豫道“萬歲爺,鄭王當初獲罪於世宗皇帝,削爵後一直比較內斂……”
內斂,就是不愛理人的意思了,不愛搭理的人中當然也包括皇帝,或者說,特指的皇帝。
朱翊鈞當然聽懂了,怔了一下“心懷怨懟到現在?我皇考不是複了他的王爵之位嗎?”
張宏不敢接這話,否則就是個離間皇室的罪名。
一切儘在不言中。
朱翊鈞擺了擺手“行了,我知道了,容後再說吧。大伴有什麼事?”
張宏低眉順眼問道“萬歲爺,高閣老下午就休沐了,讓您這幾日好生溫習課業。”
朱翊鈞點了點頭,沒應聲。
高儀休沐,明日一早張居正離京視山陵,內閣終於隻剩高拱獨斷,烈度隻怕又要升級了。
張宏繼續道“還有,那兩名言官,明日就要彈劾楊博、張四維,問是直接給陛下,還是按例上奏。”
這可不是簡單的形式。
要是真繞過內閣把奏疏直接送到禦前,那就代表著,已經有朝官認可了新帝處置政事的能力。
換句話說,這是支持少帝親政的信號。
此例一開,朝堂上立馬就要掀起一輪腥風血雨。
朱翊鈞搖了搖頭,這才哪兒到哪兒,現在可不是時候。
他開口道“廷議上彈劾就可。”
節外生枝就不必了。
況且也不需要弄出多大動靜,隻需要束縛住楊博和張四維的手腳,讓他們上奏陳辯,自顧不暇便可以了。
張宏應了一聲,又小心翼翼道“萬歲爺,還有一事,就在此時,午門之外,有一禦史跪奏。”
朱翊鈞一愣,立刻反應過來“跪奏?彈劾馮保?”
張宏點了點頭“是廣東道禦史張守約,說……”
他頓了頓,一邊回憶一邊學起來“國朝成例,言官不因言獲罪,如今竟被挾私抱怨。”
“區區閹豎,仗東廠之勢,捆束禦史,縱馬過街,豈有此理!”
“尤其司禮監掌印之身,豈可再兼東廠之職?”
“有違祖宗成法,乃是禍亂之始。”
張宏神態動作拿捏得極其到位,宛如禦史上身一般。
朱翊鈞聽罷,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這可是戳到馮保死穴了。
以前馮保身份不清不楚,也就罷了。
如今既然下了明旨,那馮保還兼任著東廠職司,就有問題了。
李太後再大,也不一定能頂得住文臣抱團,拿出“祖製”這頂大帽子。
所謂祖製,不論其再怎麼奇怪,再怎麼可笑,隻要是共同意誌的具現化,那麼它帶來的壓力,就是現實的,是切身的,沒人能夠忽視。
這與他前世主管的口子,遇到那些荒謬的輿情一樣,想笑都笑不出來,哪怕沒錯,也隻能捏著鼻子先通稿認錯再說。
高拱積年首輔,出手自然不簡單。
說不得故意在此處等著呢,難怪殿上接旨接得這麼爽快。
這些老薑,沒一個好惹。
也不枉自己這幾日天天勸李太後,為朝局穩定計,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直接罷黜首輔,待他蹦躂幾天,自請致仕就好。
不過……既然高拱都做到這份上,他也不能閒著。
朱翊鈞大手一揮“走,隨我去給母後問安,路上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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