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在庭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近日,我查閱宣大軍餉賬冊,發現了一樁懸案。”
“隆慶四年支出糧食超過一萬石,到了隆慶五年則支出約一萬五千石。然而,經過核查,發現在隆慶五年隻有一萬一千石銷了賬,不知道剩下的四千石哪裡去了?”
“這就罷了,今年兵部竟然向我戶部要七萬一千三百餘石,數倍不止!”
他轉過身,直勾勾盯著楊博“楊博楊尚書,不知道,宣大這是準備用到哪裡去?”
百官沒想到這廷議一日比一日精彩,這幾日慣有的馮保和高拱開撕不說。
如今又有人找晉黨麻煩,不知道是誰在渾水摸魚。
楊博突兀被找了麻煩,隻能謹慎答話“這是宣大要求的開支,用於修理宣府鎮邊防。”
“兵部部議沒問題才走到戶部的,不是我楊某人自己的意思。”
“至於那四千石,或許也用於修繕邊防了。”
這話推得一乾二淨,應對得很是熟練。
按照慣例,涉及到邊防,這些言官也就該閉嘴了,總不能現在跑去宣大證實吧?
就算真是個倔驢子要去宣大,這一來一回,屁股早就擦乾淨了。
可惜,栗在庭是奉旨找茬。
手上的貨都是成國公給的庫存,那可太齊全了。
聞言不僅沒放過,反而,步步緊逼“那倒是恰好,本官查賬時,正好找了上月剛回來的宣大巡按使。”
“兩邊一核對,先前提出的修建防禦工事,竟然連一半都沒落到實處!”
“查出了過往的修建費用裡,全是虛報和濫用!”
不少官員已經開始交頭接耳。
來得這般充分,可不像是適逢其會。
栗在庭直視著楊博“楊尚書,銀錢是你們兵部替王總督討的,用也是你們兵部監督的,現在出了事,楊尚書難道不知道嗎?”
“今年這七萬一千三百餘石,我戶部當不當給?”
朱翊鈞在屏風後饒有興致地看著馬前卒衝鋒。
這栗在庭,用起來還真順手。
忠君愛國不說,辦事還雷厲風行,一下就給楊博乾啞火了。
這案子可是他精挑細選的。
往大了說,就是鬆弛邊防,貪汙瀆職。
往小了說嘛,也就是個監管不力。
至少夠楊博應對一陣了。
栗在庭還在輸出“楊尚書,是你們兵部自查自糾,給一個交代,還是我奏到兩宮那裡去?”
楊博隻覺得擦屁股心累。
他拱了拱手“我下了朝便回兵部核實。”
栗在庭搖了搖頭“楊尚書既然是王總督的姻親,本官建議不妨避一避嫌。”
這就有些氣勢淩人了。
高拱也咂摸出一絲不對味,他征詢地看向葛守禮,這是正義的愣頭青,還是有問題?
葛守禮也不明所以,皺眉道“栗在庭,就事論事,不要胡亂攀扯。”
話音剛落,刑科給事中張楚城突然插話“總憲,我認為栗給事中說得在理。”
葛守禮疑惑朝張楚城看去。
張楚成也出列,看向楊博“我這裡也有吏部侍郎張四維一事。”
“乃是張侍郎收受賄賂,安插鄉黨到我刑部,好巧不巧,安插那人也是楊尚書的親眷。”
“以本官愚見,有些親親朋朋的,還是避一避嫌好。”
朝臣與內廷不一樣。
一旦被彈劾,就要自己上奏陳詞,要麼力辯,要麼請致仕。
眼下二名給事中針對,立馬就讓楊博如芒在背。
他甚至不知道是誰在針對自己!
此時高拱不得不表態了,不能往結黨上發展,否則王崇古狗急跳牆,關門放狗怎麼辦。
如今內閣隻他一人在,可謂乾綱獨斷。
他看向栗在庭與張楚城“豈能空口白話,庭後現將證據呈上。”
“楊尚書先回兵部了解一番,咱們議清楚了再說,彆動不動就上奏。”
這話就是將楊博與張四維保了下來。
有什麼問題,自己回去擦屁股,彆弄得一褲襠屎。
楊博當即表態“我即刻回兵部整理案卷,回複戶科。”
他沒說張四維安插他親戚這事,萬一符合流程呢?不符合的話,回去補一補手續嘛。
高拱點了點頭,示意楊博可以先行離開。
栗在庭與張楚城對視一眼,見好就收,退了下來。
做到這個份上,張四維和楊博至少也得疏乞罷免,已經夠了。
這事一結,葛守禮正要出列議事。
馮保眼尖,見這位左都禦史,一幅急不可耐的樣子,心下立刻就知道,又要有言官彈劾自己了。
他當然要搶這個主動權。
馮保也不含糊,搶先一步開口道“方才那位給事中說得在理,朝內親親朋朋之事,實在太過了。”
“這楊博、張四維的事,咱家不了解就不多說了。”
“倒是昨日奉旨辦事,竟然從某位禦史口中挖出了了不得的東西。”
“咱家不意,朝中竟然有大臣相互結黨!”
葛守禮兩度被人搶白,不由暗惱。
此時看到馮保在禦階上侃侃而談,不由更加氣鬱。
既然提到了禦史,他便不得不接話了“馮大璫好生說話,我都察院風聞奏事,不要將誌同道合,誣成結黨。”
馮保看也不看葛守禮。
隻是朝著高拱道“昨日禦史張守約供述,是有人授意門生故舊,攻訐咱家。”
“元輔,太後讓咱家問問你,有沒有要申辯的?”
高拱麵無表情“馮大璫不妨直說,莫要彎彎繞繞,將本閣纏在裡麵。”
他自然不會去接馮保這話的。
結黨這事,上不得稱。
馮保笑了笑,朝慈寧宮方向拱了拱手“兩宮、皇帝有諭。”
“給事中宋之韓,咆哮朝堂、殿前失儀,下內閣議罪。”
“禦史張守約,邀名賣直、指斥乘輿,理當貶道州通判,下內閣議論。”
“再有,以張涍、宋之韓、張守約三人供述,朝中竟有結黨之風,著內閣速速陳條說明。”
說罷,他朝著高拱指了指文華殿外。
開口道“那張守約我給元輔請到內閣了,等內閣問完案,再將他與宋之韓一並送到都察院等著論罪便是。”
高拱冷眼看著馮保。
語氣生冷道“這諭旨,內閣省得了,此事本閣自會陳條向兩宮太後以及聖上說明。”
“正好,馮大璫說道結黨。”
“本閣這裡,也有一樁要事,牽涉深廣,同樣是關涉言官們,竟然是我朝禦史、給事中彈劾同一人,內容也如出一轍。”
“諸位不妨一同分辨一番,這是結黨,還是大義國法驅使?”
他回頭朝職官點了點頭。
便有一名職官懷抱數十份奏疏,走上前來。
高拱下巴示意了一下,開口道“內閣收了有禦史四十九人,給事中二十七人的奏疏,竟然是不約而同彈劾馮大璫。”
“諸位,議一議吧。”
七十餘名言官彈劾!
就連工部幾位不知情的技術官僚,都忍不住相顧駭然。
廷臣更是交頭接耳。
高拱說完就回了班首,閉口不言。
烈度就是這樣一點點升級的。
就是要靠著這日拱一卒,將朝臣們牢牢依附在自己周圍。
今日,言官能頂著李氏的壓力,彈劾馮保。
一旦成功,就是驚動天闕的聲勢。
屆時,他再呈上《新政所急五事疏》,請求廢了司禮監,就會有更多的人搖旗呐喊。
所謂蓄勢,就是這個道理。
禦史四十九人,給事中二十七人,這個規模,隻說近年,已經是僅次於世宗時的左順門案了。
當初世宗為了彈壓,隻能出動錦衣衛杖殺朝臣,如今李氏和馮保能怎麼辦?
他倒想看看,李氏和東廠的人,有沒有世宗的底蘊和手腕。
想到這裡,高拱再度環顧群臣。
又抬頭迎上馮保的視線,毫不示弱地逼視過去。
兩人眼神刀光劍影,幾乎在庭上擦出火花來。
便在此時,出乎所有人意料。
禦階之上那道屏風,突然被撤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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