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蒙古人輕啟戰端,以如今的國力,再打兩場大戰,中樞就撐不住了。”
“不妨等海貿有了成效,再通過兵部徐徐削之。”
“還有你的那些宗親,不能再大肆封賞了,等你親政,便找理由殺一批,把田拿回來。”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說著。
從滇南,到嶺表,乃至於西虜、東夷都挨著說了個遍。
朱翊鈞麵色古怪地看著高拱。
他突然反應過來,高拱這是從來沒正眼看過他。
哪怕今日他都這般明顯了,他還是把今日的帳,全算在張居正頭上了。
隻覺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氣用事。
說不得還覺得自己,是像曆史上一樣,被三位一體架空了。
朱翊鈞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後的張居正。
張居正見皇帝朝他看來,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這一幕,冷哼一聲“此人誌大才疏,行事激烈,於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後應當被看護起來了,但這攔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請安,或有奇效。”
“葛守禮既然沒被罷,你有事就可尋他幫助,切記,萬萬不能寫罪己詔之類的東西。”
“還有,英宗之後的武勳都是野狗,不可信,誰有吃食就圍著誰。”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會倒向張居正,說不得還能給他追個王爵,哼哼。”
朱翊鈞靜靜地聽著他絮叨。
不知道是權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是對先帝移情,此時有所表達。
高拱話中,儘是肺腑之言。
朱翊鈞聽得默然。
過了好一會,高拱才說完。
又看著心不在焉皇帝,皺眉沉聲問道“記住沒有!?”
他被驅逐就在眼前,最後的機會請了這場奏對,要是皇帝一點沒聽進去的話,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為,必然讓皇帝憤恨,也是一心想要驅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張居正架空之後,他就會對今日之事後悔了。
他說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見仕途斷了,抱負再無機會施展,囑咐一番皇帝,以期將來撥亂反正,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朱翊鈞突然停下腳步。
看向高拱,輕聲道“定安伯,朕記住了。”
“不過……定安伯錯怪張閣老了。”
朱翊鈞轉身,麵對著遠處的張居正,微微頷首。
而後抬手,示意張居正跟隨從們先等等。
眾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朱翊鈞接著方才的話語,笑道“定安伯這爵名,是朕親自起的。”
高拱下意識鼻腔中發出一絲疑惑的聲音。
而後突然意識到什麼,神色微變。
死死盯著皇帝,等著下文。
朱翊鈞朝著麵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釋道“定安伯的詔書,是朕口述,由中書舍人擬旨,殺了馮保取帝印,昨夜入慈慶宮得了母後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從呆若木雞的高拱手中,拿過的詔書。
一邊指著詔書內容,一邊煞有介事地說道“定安伯你看,這乃通海運,便是朕對你開海的讚許。”
“乃飭邊防,是對俺答封貢的認可。”
“往後拿你與範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樁樁件件,都是我徹夜翻閱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後的體悟,發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將詔書還到他手裡,他才回過神來。
他終於明白過來。
怔怔地看著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為皇帝幼不更事,從未正眼瞧過。
哪怕方才被皇帝連同張居正逼迫自己,他也隻覺得是張居正占據主導。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來一番話,頓時讓他措手不及!
朱翊鈞大大方方地點了頭。
又出手掌請了一道,示意高拱繼續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開口道“方才見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誠相待,朕也沒什麼好矯作的,自然實言,省的定安伯還要為朕勞心。”
“這太師和上柱國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勳極,隻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騰出首輔的位置。”
“至於封伯,朕更是思慮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師和上柱國其實已經夠了。
至於封伯,自然是出於彆的目的。
高拱雙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著。
喃喃自語“我還以為是被張叔大破了局,陛下隻是被蠱惑或者挾逼……”
“竟沒想到,竟是我小覷了天下英雄。”
朱翊鈞搖了搖頭“目前還算不得什麼英雄。”
高拱聽了這話,突然自嘲一笑。
他從來沒將皇帝放在眼裡。
否則也不會說出,十歲天子,何以治天下這話了。
之後更是一心將張居正、馮保這些人視為對手,視線從未投向過皇帝。
但如今看來,自己反而正是敗在這一環!
自己方才一番諄諄囑咐,沒想到,反而成了笑話。
如果說,輸在張居正手裡,他有一半服氣的話。
那敗在十歲小兒手裡,那真是他高拱無能了。
他突然體會到當初楊廷和麵對世宗是什麼感受。
高拱突然狀若癲瘋,癡癡笑道“好聖君啊,果真是好聖君,這便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合當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無事了,稍後臣便會致仕。”
說罷,一會自嘲,一會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鈞瞥了他一眼,有些擔心他是不是受打擊太深了。
不得不寬慰道“朕可沒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殺你的。”
對於高拱來說,士可殺不可辱,他這表態,自然是寬慰。
高拱突地臉色一變,凜然不懼“拱何懼一死,陛下現在也可殺我!”
朱翊鈞戛然而止。
就這樣靜靜看著高拱,一言不發。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發麻,朱翊鈞才緩緩開口道“若非我皇考囑咐我,定要給你善終,你以為,朕憑什麼留你?你又憑什麼封爵?”
“真當我罷了你,還需要舍出一個爵位嗎?”
高拱一愣。
到嘴邊的話打了個轉,愣是沒說出口。
最後隻彆過頭去,不再理會皇帝。
朱翊鈞繼續說道“當初,我皇考極力推崇你,說你博大精詳,淵宏邃密,經綸偉業,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時,我母妃對你有成見,默然不語。”
“皇考見狀,終於吐露肺腑之言,隻說當年為裕王時,你有護佑之勞,登基後,你有輔政之功,哪怕不用,也萬萬要善待。”
朱翊鈞看著高拱彆過去的臉,輕聲道“我皇考,實以亞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問心無愧嗎?”
高拱臉色漲得通紅,朱翊鈞說罷這句便靜靜等著高拱反應。
二人相顧默然。
一時沒了言語。
高拱突然臉色恢複平靜,長歎一聲“老臣實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對付徐階明說便是,何必說這些話拿捏我。”
這些話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責皇帝信口雌黃。
但話裡說的事,卻是沒出入的。
他與先帝,確實情同父子。
但凡過不了心裡這關,怎麼駁斥都沒意義。
皇帝這份洞徹人心,他突然覺得輸也不冤。
朱翊鈞搖了搖頭“讓徐階歸田,隻是順手為之。”
高拱一愣。
沒反應過來“順手為之?”
朱翊鈞扭頭看向高拱“如果隻是為了徐階,朕還犯不著這麼大動乾戈。”
高拱雖然已經下野,但多年習慣在這裡,一聽這話,便思考起來。
半晌。
他突然意識道什麼,驚聲道“陛下要動南直隸!?”
朱翊鈞有些驚訝於高拱的才智,不過片刻就想到了緣故。
欣賞道“大明朝的曆史任務之一罷了,曠日持久,總得先落子。”
高拱沒品出含義來,卻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讓人難受的態度——皇帝竟然在居高臨下地欣賞自己!?
本就願賭服輸的事情,可現在落到少帝身上,對自己露出勝利者的姿態,當真是哪哪兒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彆過頭:“陛下要什麼。”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無由。
朱翊鈞轉過頭,看向高拱“總督漕運兼提舉軍務,王宗沐,以及,兩淮都轉鹽運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人我可以給陛下,但沒用,兩淮鹽政水太深,不是一個漕運總督和轉運使能辦到的。”
朱翊鈞突然一笑“所以,還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舉薦海瑞。”
“官職便任,僉都禦史任,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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