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人,被陛下親書邀約招攬進京,伱以為王之誥沒點心思?”
李誠銘一下反應過來。
他露出思忖狀“世兄是說,王尚書有意拿捏李贄,想探他的底?”
“難怪李贄要人這麼順利,王之誥壓根是故意等著他。”
陳胤兆沒直接說認同與否,反而不著邊際說了句“王之誥也是楚人。”
見李誠銘還是不太懂,他也不再開口。
有些話點到為止。
王之誥是楚人,當是首輔張居正拔擢進京。
而李贄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卻有皇帝親邀。
很難不讓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學術傾向,讓朝中老學究有些警惕,想透過李贄試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麼想法。
看來……聖上經筵,發生了不少事啊。
兩人又拋開此事說了些正事。
不多時,便聽樓船甲板上數聲呼和。
是水手齊聲拉繩的聲音。
而後,大船才緩緩離岸。
出了濟寧南城驛,後麵的路程就快了。
途徑東平安山渡口、東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滄州磚河渡口、天津楊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個渡口,最後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這是艘快船,其中多數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會快些。
約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過去五六日,都風平浪靜,再沒出彆的插曲。
二人也就沒再這麼謹慎,偶爾從客房下到甲板放風。
第七日的時候,樓船停靠在了靜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處是靜海縣,屬天津衛,京城已然遙遙在望。
午間,李誠銘去尋陳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暈船了。
剛敲開陳胤兆的門,發現這位世兄還躺在床榻上沒起。
他疑惑走近,卻發現陳胤兆正捧著一張小報看得入迷。
李誠銘喚了一聲“世兄,走,咱們下船弄些好吃食。”
陳胤兆擺擺手“且等會,讓我看完這個。”
李誠銘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這是作甚,怎麼看起花邊小報了?”
除了邸報外,民間也是有小報的。
不過大多是些**內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懷疑,這世兄是不是出門太久,憋壞了。
陳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邊報,是其上刊載了一本小說。”
說著,他便將此前的幾期扔給了李誠銘,自己則是繼續津津有味看了起來。
李誠銘下意識接過。
隻見上麵寫著《日月早報》四字,紙質說不上多好,一般水準,但雕版卻十分精良。
一手字,顯然是積年老匠人。
排版也頗為精美,周圍還刻了花邊。
抬頭日期,右下落款竟然還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麵全是大白話。
李誠銘感慨不已,真是有錢,也不怕浪費紙。
他一下就來了好奇。
乾脆把門帶上,坐到桌邊,隨意拿過一期看了起來。
開頭就是條大新聞,前司禮監掌印馮保,被順天府衙役上門抄了家,抄出了二萬兩白銀。
馮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時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還有一些時政內容,官位變動,以及頒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話。
不過,卻沒看到陳胤兆口中的小說。
他又換了下一期。
內閣令順天府重新抄家,檢查是否遺漏。
順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萬兩白銀。
李誠銘嘖了一聲,又是這戲碼。
他繼續往下看。
這一期開始,就已然是刊載陳胤兆口中的小說了。
隻見抬頭五個大字《白話西遊記》。
作者佚名,而後又有華陽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廬居士譯。
李誠銘一愣,這不是酒樓常聽的那些說書嗎?
這是按這個寫了本小說?
他看到第一章“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嘖,還是個心學門徒。
想到這裡,便靜下心來,緩緩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顧,但讀著讀著,就入了迷。
讀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擊節稱讚。
讀到官封弼馬,忍不住鄙夷天庭,詔安都沒氣量。
不知不覺,兩人這一看,半天就過去了。
等到回過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誠銘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兩個月下來就更了六章!?簡直沒天理了。”
說罷,李誠銘放下報紙,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抬頭就看到陳胤兆一臉恨鐵不成鋼“世弟如何這般荒廢,喚你吃飯你也不理為兄。”
說罷,肚子就是一陣咕嚕。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為兄等你等到也餓極。”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誠銘心思沒在吃飯上。
忍不住問道“這些小報什麼由來,怎麼全是大白話,還刊載小說在上麵,不覺得浪費紙嗎?”
當然,言外之意就是誰家辦的報,他要給這作者綁到府上好好更新。
陳胤兆領著他下船,一臉古怪道“沒看到下麵通政司的印嗎?”
李誠銘一愣。
隨即反應過來。
剛看到了,後來看入神就忘了這事。
不過……這是通政司不光發邸報,還開始發小報了?
隻聽陳胤兆又提醒道“這西遊記,以前可是**,你道誰敢明目張膽刊行?”
西遊記以前也有好幾版本,不過都是民間流傳,說書先生口中的活計。
大概隻能算是素材。
就這樣都被封禁,更彆說如今這般編撰成章回體小說了。
李誠銘點了點頭“這倒是,不過方才見全是大白話,有些下裡巴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尋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間就要發船,儘快歸往,二人拱手道謝。
下了船後,李誠銘又隨口道“通政司有邸報,做這小報作甚,還儘是大白話,不覺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個個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聽不得,好讓他引經據典,居高臨下解釋一番。
陳胤兆也拿不準“或許……是給黔首看的?”
要是這樣,問題就大了。
黔首們應不應該有識字的權力,這是個明麵上毫無爭論,暗地裡卻很要命的問題。
二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突然見到人流突然攢動起來,紛紛往一個方向擠。
不少人口中驚呼著,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連忙上前叫住一人道“這位兄台,前麵發生了何事?”
那人一臉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絲毫不介意,反而麵色狂熱道“海青天……海青天複起!如今進京麵聖,正途經此地!”
說罷,他一把甩開兩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時,二人身處這街道就是一空。
就連街邊擺攤的小販,也草草收了攤,肩挑著就趕去湊熱鬨。
李誠銘麵色驚歎“這便是萬人空巷?海瑞竟然有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說名字也知道是誰。
陳胤兆搖搖頭。
治下和士林有聲望就罷了,天津衛黔首哪裡能知道海瑞。
他將方才折起來的一份小報遞給了李誠銘“讓你彆光顧著看小說。”
李誠銘接過小報。
看了一眼世兄,才緩緩展開,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內容。
他略過小說,一下便抓住了重點。
這份報上,竟然不僅有海瑞起複的消息,還有其人的經曆過往,乃至於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話!
他張了張嘴,掩飾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裡來的?
就是因為當初世宗不顧天下,海瑞情真意摯,上了一封《治安疏》勸諫。
規勸世宗的時候,說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乾淨”這種話。
將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諫上,說出天下百姓的苦楚,這種種作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認可。
更彆說遣散妻兒,準備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這種極具士大夫情懷的事。
無論是士林,還是百姓,沒人不交口稱讚。
如今一經刊載在小報上,瞬間能讓一縣仰慕,夾道以迎。
陳胤兆也止不住驚歎“伏線千裡啊。”
“做到這個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擔壓給這位海青天。”
他拽著李誠銘,以往這個方向去湊熱鬨。
心中卻想著,這朝中,要熱鬨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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