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死死看著海瑞,想從他眼中看出答案。
海瑞回視著徐階的眼神,似感慨也似傾慕:“陛下說,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對徐階道:“徐少師,你明白嗎?”
徐階臉色一滯,這一瞬隱約抓到什麼脈絡,卻猶如霧裡看花。
他絞儘腦汁,想要想清楚,卻不得其法。
一旁的魏朝搶過話頭:“昨日在淮安府人多耳雜,不好明言,如今倒是可以告訴徐少師。”
徐階朝他看去。
隻見魏朝陰柔的臉色上,不無矜傲道:“除夕當日,國丈李偉,銘感陛下恩德,主動向都察院投案自首,並退還二十一萬兩臟銀。”
徐階聞言抬起頭,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無非還是赦免,暗中歸還銀兩那一套,騙不了天下人。”
如果隻是這種程度,未免也太小看天下聰明人了。
這種糊弄人的事情,反而是火上澆油。
總不能真將國丈法辦,那皇帝恐怕得跟太後鬨翻了。
魏朝搖了搖頭,帶著一種夏蟲不可語冰的語氣:“徐少師小人之心罷了,國丈的臟銀,儘數充為今年兩廣軍餉。”
“同時,都察院在審理此案時,發現與慈聖皇太後亦有牽扯,乃是受國丈臟銀一萬二千兩。”
徐階一驚。
案子都往小了處理,怎麼可能真的查到當朝太後頭上,這是什麼意思!?
魏朝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三法司按律,稟聖上‘八議’,內閣票擬,請聖上赦免。”
“聖上不允,隻按‘八議’成例,罪減一等,遂免國丈李偉流放,施杖刑一百。”
“慈聖皇太後,杖四十,聖上代母受刑……”
“於奉天殿,袞服受杖三十七,親身受笞刑者三,由仁聖皇太後行之。”
聽到這裡,徐階終於明白皇帝要做什麼!
擴大化,這是擴大化的精髓!
他忍不住失神,喃喃道:“而後是不是內閣感懷聖上德行,紛紛主動投案?”
魏朝意外地看了他了一眼,點了點頭:“不錯,內閣首輔張居正,感懷於聖上仁孝,主動退還曆年所受冰敬炭敬,凡八萬一千兩。”
“按照大明律吏卷第二十三,計十一條,受財不枉法,一百二十貫以上者,杖一百,流三千裡。”
“三法司再度請聖上‘八議’,聖上乃定免流放,杖一百。”
“首輔親於午門外領杖。”
“臟銀用以免除,萬曆元年京城九門稅。”
“張居正疏請致仕,陛下留中不發。當日,內閣次輔高儀投案,曰收受鄰居十一銅,雞蛋七,乃受杖二十。”
“群輔呂調陽、楊博緊隨其後。”
說到此處,徐階終於明白皇帝要做什麼了。
即便是他徐階,此時都忍不住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覺。
這才是擴大化的高手啊!
他隻是儘量將一切有分量的人牽扯其中,讓皇帝投鼠忌器。
但皇帝竟然將所有人都拖下水!
聽到高儀受賄七個雞蛋,他就明白過來,這一招的後續。
他徐階要的是死中求活。
皇帝要的,是不破不立!
魏朝繼續給他分說著中樞發生的事情:“翌日,六部九卿並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祿寺卿等,紛紛投案。”
“各自退贓,於午門外受杖刑。”
“刑部尚書王之誥,包庇親子殺人,疏請致仕,舊案由三法司重審。”
“隨後,由上官從上往下揭發,百官紛紛涉入貪汙案”
“同日,吏科都給事中栗在庭,稟北直隸考成法一季之功,其中貪腐者不計其數。”
“北直隸近乎九成官員,都陷入了貪汙大案。”
徐階已經不需要再聽了。
這不是牽連大案,這是銷賬!
隻要官吏此時投案,萬曆元年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揭發已經沒有用了。
往淤泥裡添泥巴,改變不了本身的成色。
皇帝就是要帶著這一池的淤泥,破而後立!
不隻是北直隸,南直隸也同樣可以這樣做,一視同仁之下,南直隸也鼓噪不起來了。
而且,他綁縛在船上的,大多是貪腐案,貪腐罪減一等,既往不咎,恐怕會當場跳船。
而某些人,恐怕就恰好罪在不宥了。
難怪讓他督辦的十一案裡麵,一件貪腐也沒有,恐怕都是謀逆的路數!
好聖帝,果真是好聖帝。
問題是,皇帝怎麼做到的!?
徐階喃喃自語:“怎麼可能……”
這些勳貴大員,憑什麼寧願名聲受損,也要來這一場不破不立的戲碼?
息事寧人不好嗎?
楊博都要致仕的人了,憑什麼此時要受下這個汙名?就為了給皇帝抬轎子?
還有高儀之流,沒罪也要摻和一腳,哪怕是七個雞蛋,被人記載史書上,難道是光榮的事情嗎?
更彆提以他了解的,張四維、馬自強、王之誥這些人,憑什麼配合皇帝?
聽到徐階喃喃,海瑞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徐少師,除了你這樣的大局,也有同舟共濟的大局。”
“陛下和內閣,才是大局!”
他自然是知道皇帝一個個說服那些大員勳貴,有多麼艱難。
靠著親親之誼脅逼國丈,重啟開中法拉攏北人,再開市舶司利誘勳貴,乃至於用皇帝的政治信用作保。
他從未見過如此低聲下氣的政治共商,既要把案辦了,又不讓朝局動蕩。
遇到這種聖君,何其有幸!
魏朝又從懷中拿出一份詔書——這種不單給某一個人,而是分發到各地的,都會謄抄好幾份。
“聖上步祈南郊,下罪己詔曰……”
徐階突然探手拿過詔書。
急不可待自顧自看了起來。
他要,重新認下一番這位少帝!
“我年歲幼小,德行淺薄,初次登上寰極的位置,還沒有半點功績。”
“僅僅成為皇帝不過半年,就釀成了貪腐橫行,糜然成風的情況,這難道不是我作為皇帝的責任嗎?”
“問過考成法優良的官員,他們都說自己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我派人去看了之後,聽聞這些人桑戶蓬樞,樵蘇不爨,配偶釵荊裙布,子嗣豕食丐衣。”
“詢問原因才得知,國朝拖欠俸祿已經四個月了,還會用寶鈔、花椒之類的東西來加劇他們的貧寒。”
“這難道是可以的嗎?”
“尊敬的上蒼跟宗廟啊,官吏貪腐成風,顯然有我的一份責任在裡麵,若是沒有我率先改正,怎麼可以輕易處罰臣下呢?”
“於是我有了決定,廢除珠寶等奢靡之物的進貢,更改我此前膳食、用度過於華麗的錯誤,以此來削減內廷的開支。”
“此外,我承諾,考成法推行到的時候,但凡合格的官員,將會領到十足的俸祿,優秀的官員,再貼補一份績效,來彌補朝廷之前做的不對的地方。”
“同樣地,依照大赦天下的機會,萬曆元年以前的貪腐,隻要退還臟銀,就可以罪減一等,將功補過。”
“至於這期間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全部應該由皇帝本人,也就是我來承擔啊。”
“為了彌補百姓,朝廷將會按照收上來的贓款,進行一定時間的賦稅減免。”
“同時,將會重新開啟開中法,為邊境的將士貼補糧食。”
“至於商賈,朝廷將在春夏之交,重新建立福建市舶司,在崇明沙所新增一處市舶司,允許船隻出海。”
“如今考成法覆蓋的南北直隸,與福建承宣布政司,我希望見到官吏們積極投案,將功贖罪。”
“看到詔書的時候,就明白我的想法,我的誌向和心意不會改變。”
一道罪己詔看完,徐階已然雙目失神,恍惚難止。
踉蹌跌在海瑞懷裡。
他艱難地撐起身子,看向海瑞,澀聲道:“好一個受國之垢,好一個受國不祥。”
後麵還有,但會很晚,具體幾點不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