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內閣決定廷推二三人,報給皇帝選用。
隨後還有女直夷人的賞賜、刑部重囚減釋等事。
今日的廷議多少有些乾巴巴,該吵的地方竟然都沒有吵起來。
眾人心知肚明,這是有好戲在後頭,隻想著看戲,甚至都無心廷議。
等事情差不多陸陸續續議論完了,依照慣例,就應該各自回部司處理政務了。
但似乎有默契一般。
工部尚書、鴻臚寺卿、給事中等人紛紛離廷,而內閣幾位輔臣全都靜靜站在原地。
等想離開的人走乾淨了,張居正才束手斂容,環顧一圈後開口道:“陛下在承光殿,等候我等奏對。”
說罷,他將笏板揣進袖中,徑直走出了文華殿。
眾人緊隨其後。
……
這是張四維第一次步入西苑。
如今他暫代楊博署理內閣事務,地位僅在內閣三人之下,個中滋味自然不同。
尤其被特召至西苑,沒有落下他,更是體會到了與此前不一樣的感覺。
這就是半隻腳踏入內閣的感覺!
往承光殿路上,或許是眾人心情沉重的緣故,都一言不發。
張四維情知這是因為湖廣的事情太大,乃至於沒人能夠等閒視之。
其實,按照他對皇帝的了解,還以為,今日皇帝會在廷議上大發雷霆,然後任命海瑞徹查雲雲才對。
結果卻是讓幾位重臣前來西苑議論此事。
看來,皇帝也覺得棘手。
沒辦法,這就是幅員遼闊的壞處,遇到事也鞭長莫及。
哪怕皇帝撒潑打滾,想好好泄憤都不行——根本不知道是誰乾的。
這就是鐵板一塊的地方,水潑不進,針紮不透。
就這樣揣度著皇帝應對,張四維抬頭一看,已然是走到了承光殿門口。
他略微收攝心神,跟在呂調陽後頭,走了進去。
剛一進殿,就看到大殿中央圍了好幾張桌案。
桌案上都是奏疏、手稿等物。
旁邊還擺了一道屏風,上麵似乎都是人名。
張四維多看了一眼,右布政使陳瑞……湖廣按察使杜思……洞庭守備丘僑……巡江指揮陳曉。
都是湖廣的官吏!
他收回目光,看向正站在案前的皇帝,跟著張居正一起行禮:“陛下。”
朱翊鈞示意眾人起身,而後揮了揮手,示意掌宗人府事駙馬都尉鄔景和先下去。
鄔景和行禮告退。
張四維看了一眼這位掌管宗人府的駙馬,心念電轉,隱約抓住了什麼脈絡。
這時候,隻聽皇帝緩緩開口道:“元輔,朕不意你的鄉梓,民風彪悍至此。”
“朕,隻是想給摸個底,什麼都未做,他們竟然直接造反!?”
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其中的愕然與憤怒,當真令人感同身受。
堂堂中樞欽差,以及一名一省之長啊,竟然就這麼明目張膽火葬送行了!?
這是朱翊鈞想破頭都不理解的事情——不怕死嗎?查案要證據,平叛可是隻要坐標的。
流官也不能這麼搞吧?
前世墜樓的、猝死的,到任三十七天病故的,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至少能歸咎於意外。
但這明目張膽地帶兵攻打縣衙,一把火給人堵在縣衙裡,跟直接造反有什麼區彆!?
這是真的把他這個皇帝的顏麵,踩進土裡了啊!
張居正直接略過了鄉梓之說,就事論事道:“陛下,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楚因由,以及逮拿罪魁。”
這次,他沒有更正皇帝的措辭,或者說,他也以為這幾同造反。
縱匪殺官!簡直駭人聽聞!
不止是皇帝,中樞但凡掌權之人,沒一個人能忍受這種挑釁!
朱翊鈞冷笑一聲:“匪首施朝鳳,負隅頑抗,已然被就地正法了,果真是會為君分憂!”
這是殺人滅口,還是真的負隅頑抗,反正中樞鞭長莫及,誰也說不清楚。
張居正再度行禮,弘聲道:“陛下!那就拿問洞庭守備丘僑,與巡江指揮陳曉入京審問!”
這個時候,要是誰還講證據,那就是讀書讀傻了。
朱翊鈞拂袖拒絕,沉聲道:“就地查罷!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皇位朕也沒臉坐了!”
這件事,不可能讓步。
無論背後是誰,什麼高官大員,什麼勳貴宗親,這次都彆想要體麵,他必然要殺個人頭滾滾!
熱水器致燃這種體麵,留到下輩子吧!
此時,高儀插話問道:“陛下,臣鬥膽問,張楚城去湖廣,查到什麼了?”
不是要命的地方,不可能下此毒手。
若是真像此前說的,去給礦稅摸底,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
所以,這涉及到的內容,也是重要的線索。
朱翊鈞收斂神情,指著一張桌案,冷冷道:“桌案上那些,便是張給事中去湖廣後上的奏疏,諸卿自看吧。”
“一開始是替朕督促布政使湯賓,整治治下的礦稅。”
“往後,則是發現了地方官府,勾結士紳,指使礦賊私開礦山。”
湖廣的範圍,大概包括了後世的湖南、湖北、廣西、海南、貴州大部。
礦產自然也不少,譬如通城府,南有錫山,舊產銀錫。
也譬如大冶州,北有鐵山,又有白雉山,出銅礦,東有圍爐山,出鐵,西南有銅綠山,舊產銅。
至於礦賊就更不用說了。
中樞要是想開礦,要麼有損龍脈,要麼回不了本——世宗花三萬兩,挖出兩萬八千五百兩的礦,可是一直被釘在恥辱柱上的。
但民間私開,就是趨之若鶩,也不知道怎麼願意做這虧本買賣的。
其實這種事,並不是太要命,不可能說什麼負隅頑抗。
大不了就是把多吃的吐出來,礦賊祭天,就結了,以前都是這麼乾的。
甚至於,礦賊交稅,或許還能搖身一變,變成官礦。
以至於讓張楚城去摸底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會遭遇這麼激烈的反抗。
所以說,真的不能什麼都查,稍不注意就真查出了什麼。
幾位大臣已然走到桌案前,翻閱此前張楚城遞回的奏疏。
朱翊鈞忍著情緒,繼續說道:“到這裡,也就罷了。”
“朕二月就讓張楚城回京複命,準備以後慢慢整治。”
朱翊鈞眸子幽深,語氣莫名:“結果,張楚城在返京的路上,又改了主意,上奏請再查兩月,說……”
“他發現了私鑄銅錢、兵甲的痕跡!”
注1:隆慶三年十二月丁未,先是,狹西洛南縣礦賊何術等聚眾三千餘人,竊白花嶺諸洞十有八所。逐捕久之,不獲。至是,就擒。撫治鄖陽都禦史武金案,賊首術等八人論斬,其黨施朝鳳等一十九人,劉恩等二十四人發遣有差,餘悉——《明穆宗實錄》
注2:兵部覆,湖廣巡撫趙賢奏:臨湘縣被盜,劫官掠庫,燒毀縣廳卷冊。參洞庭守備丘僑、巡江指揮陳曉,行巡按禦史提問。——《明神宗實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