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一個勁將金錠往麵前這太監手裡塞。
在李進悄悄將金錠收入袖中之後,孫一正終於是長出一口氣。
果然,沒有不貪財的太監。
他悄聲問道:“公公,陛下召我入宮,究竟什麼緣故?”
正當他以為李進要跟他交頭接耳的時候,隻見李進快步往前,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孫一正一愣,旋即反應過來。
狗太監,好膽!
自己這個順天府尹,好歹也是小九卿!竟然這樣誆騙自己!
孫一正心中暗恨,但這個節骨眼卻也無可奈何。
被誆騙的怒意再加上皇帝心意未卜的憂慮,更讓孫一正煩躁難安。
在這種煎熬的心情下,孫一正跟著李進一路來到了承光殿。
剛被李進領著走進承光殿,還未看到人,就能聽到皇帝稚嫩卻洪亮的聲音。
“朕將大政托付給了內閣,此事自然也不例外,諸卿直接薦人吧。”
孫一正放緩了腳步,悄悄抬起頭看了一眼。
隻見皇帝身著常服,正背對重臣,擺弄個屏風。
三位內閣輔臣,以及代楊博簽署內閣事務的禮部尚書張四維,站成一排,正對著皇帝,躬身揖禮。
旁邊還有值萬壽宮中書舍人鄭宗學,奮筆疾書。
翰林院檢討沈鯉,正在屋內默默擺弄奏疏。
孫一正被太監囑咐站在末尾,便徑直離去,頗讓人有些手足無措。
殿內眾人也並未理會孫一正,連投來多餘的目光都欠奉。
隻聽張居正沉聲道:“可升湖廣副使徐學謨,為湖廣右布政使。”
孫一正埋著頭,看著張居正的背影,他倒是知道,徐學謨是受了張居正的提拔,才複起到湖廣按察司。
以至於在這場風暴中也沒被懷疑,置身事外。
隻不過,這樣輕易置身事外也就是罷了,還加官進爵,未免也太過分了。
心中冷哼一聲。
當初他也是區區參議,為了從升官,捐出了數萬白銀,私下送了十萬,才得了楊博青眼,提拔為參政。
那份“三晉士民,各捐財力,修築城池堡寨六百餘座”的表彰,他還掛在家裡大堂上呢。
如今這麼輕易就扔出去一個布政使,也不知道徐學謨送了張居正多少。
他正估摸著布政使的價格,又聽到次輔高儀開口道:“湖廣巡撫,不妨由梁夢龍為之。”
孫一正再度心底鄙夷這些內閣輔臣。
梁夢龍如今是河南巡撫,此前就說,要以海運升俸一級,距離封疆總督,乃至步入中樞也就差半步了。
如今多半是沒送錢,又被扔去了湖廣,踩這個雷。
屆時得罪了太多人,還能不能再進一步就不好說了。
孫一正胡思亂想,並非無因。
他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消減他的煩躁,因為一旦停止思考,就忍不住要被巨大的不安淹沒。
皇帝再度開口道:“就按諸卿說的罷,巡撫跟布政使定下來便可,其餘容後再議。”
正在這時,朱翊鈞說完這句,看向了孫一正。
“孫卿來了啊,湖廣的事,要朕給你解釋一番嗎?”
孫一正汗毛一豎,麵上卻收斂神情,嚴肅道:“陛下,李公公來的路上已經知會過微臣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朕昨夜問過了曾在湖廣任參議的溫純,他說彼時你在湖廣任布政使,個中情弊,你最是熟悉。”
“孫卿可有事要教朕?”
孫一正心中惶然不已。
果然是湖廣的事找上門了!
他都走了一年兩個月了!怎麼還揪著他不放!
此時孫一正不敢怠慢,連忙道:“陛下,臣當職時,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從未發生過賊匪攻打縣衙之事!”
朱翊鈞緩緩將一道奏疏翻開,聽不出意味地開口道:“是嗎?”
“那地方私鑄銅錢、兵甲,孫卿知否?”
孫一正收攝心神,不讓自己神色露出破綻:“陛下,臣在湖廣也不到兩年,私鑄之事,過於隱蔽,臣實不知。”
皇帝這樣問了,顯然知道什麼。
自然不能直接說沒有,隻能推說不知。
話雖如此,孫一正麵上淡然,但他此刻後背已經漸漸開始沾濕,整個人都透著不安的氣息——皇帝是有備而來!
朱翊鈞點了點頭:“隆慶五年九月,以湖廣水災,我皇考詔許改折湖廣武昌漢陽荊州等府漕糧之半,並發贓贖銀及倉糧賑災。”
“這事是孫卿總覽的吧?”
孫一正麵色一變,艱難地點了點頭。
朱翊鈞繼續說道:“孫卿為了百姓方便兌付,特意將銀兩、倉糧換成了銅錢發給百姓,不愧是肱股之臣,老成善舉讓朕欣慰。”
他突然冷冷開口:“誰的銅錢!”
孫一正身體一個哆嗦。
但並沒有亂了方寸,將事先想好的答案拋出:“是……是向地方富戶購入的。”
朱翊鈞點了點頭,出奇得沒再追問。
轉而翻開另一道奏疏,不徐不疾繼續道:“隆慶四年十月,伱初到湖廣上任。”
“有知府、縣令跟布政司反應,有人私自圍山開礦。”
“你說會上奏中樞,以待聖裁,可朕翻遍了六科,也沒找到你的奏疏。”
“孫卿,奏疏呢?”
孫一正低下頭,讓人看不清臉色,凝噎道:“彼時事務繁重,或許……或許是臣遺忘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他再度翻開一道奏疏:“去年四月,武岡州兩夥匪盜廝殺火並,兵甲齊備,巡撫衙門報上來後,是下到你的布政司衙門處置的。”
“聽說,最後你將人都放了?”
說到這裡,朱翊鈞擺了擺手:“放了就放了罷,不過,收繳的兵甲也被‘回購’了,此事,你知是不知。”
孫一正一言不發,似乎已經充耳不聞。
朱翊鈞搖了搖頭,輕聲道:“朕聽聞,此前一度有富戶上門,到你府上贈送金銀。”
“今晨,此人還到順天府衙尋你,問你臨湘縣一案,中樞的態度。”
說道這裡,他收斂了所有表情,居高臨下看著孫一正:“孫一正,聽聞你與湯賓有嫌隙,此案,跟你有關沒有。”
說道這裡,孫一正終於捱不住。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此案決計與我無關!”
“隻縱容私開礦山,散布私錢,包庇下人,與臣稍稍沾邊!”
“臣哪裡敢參與火燒欽差這種事,陛下,臣冤枉啊!”
朱翊鈞終於勃然大怒,甚至按捺不住怒火,直接一腳踹向孫一正:“現在承認你沾邊了!”
張居正眼疾手快,連忙給矮身給皇帝抱住:“陛下,注意儀態。”
朱翊鈞稍微消氣。
孫一正連滾帶爬回來:“陛下!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朱翊鈞正在撣下擺,聞言霍然轉頭。
目光銳利,死死將孫一正釘住:“誰讓你身不由己了?”
孫一正聲淚俱下:“陛下!此事何止千人百人在為!”
“下到富商土豪,皂衣小吏,上到三司衙門,勳貴宗親,人人都在趕著臣走啊!”
見皇帝死死盯著自己,目光陰狠一言不發。
他麵色難堪:“陛下,開礦之事,半個都指揮使、一應衛所,凡有條件的都在乾。”
“鑄幣之事,當地土豪鄉紳,乃至百姓,無不參與其中。”
朱翊鈞走到近前,蹲在孫一正麵前,看著這個死死不肯鬆口的順天府尹。
收起了最後的耐性:“最後朕再問一遍,是誰讓你身不由己。”
孫一正嘴巴微張,又緩緩閉上。
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埋下頭,語氣艱澀地開口道:“臣實不知,隻知,出麵牽頭的,是嶽陽王府輔國中尉,朱英琰。”
說完這句,他終於泄去所有力氣,癱軟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