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隨海瑞去南直隸的人,也就八百營衛,還是用顧寰私兵家將搭的架子,他隻知會了內閣一聲,便直接越過了兵部。
但如今,想調一小營三千人,卻是無法再越過兵部了。
張四維出了一口氣,連忙躬身告退。
朱翊鈞跟呂調陽吩咐道:“呂卿,你也一並去一趟兵部吧。”
張四維私心太重了,必須得趕著走才行。
呂調陽也跟著出列,行禮告退。
朱翊鈞伸手虛扶,目送二人離開。
他又轉身看向殿內的翰林、中書舍人:“你們也先下去罷。”
沈鯉等人放下手中的事務,行了一禮,默默退下。
等到殿內人都走光時,張居正與高儀對視一眼,正要告退。
朱翊鈞站起身來,走到首輔與次輔麵前,握住兩位輔臣的手,輕聲道:“兩位先生。”
二人齊齊一怔。
慌忙回禮:“陛下。”
朱翊鈞搖了搖頭:“沒什麼為難的事要伱們幫忙,不必緊張。”
他每次都打感情牌,驅使兩位輔臣做為難的事,如今竟是已經條件反射了。
朱翊鈞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隻是突然有些感慨。”
“朕再度體會到了革故鼎新,是何等艱難,也終是明白世上為何半途而廢者,如此之多了。”
張居正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突然間麵色一變。
他連忙勸慰道:“陛下上智不移,豈能輕易為此事所動搖!”
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險些舌頭打結。
高儀慢了一拍,也是意識到皇帝心態不妙。
反手抓住皇帝的手:“陛下,張楚城是臣任禮部尚書時,親自點的進士,更是臣在翰林院的門生。”
“此事一出,臣亦是痛慣心扉,徹夜難眠。”
“正是如此,才要掃清這些蟲豸,還大明朝一個朗朗乾坤!”
朱翊鈞連忙搖了搖頭,寬慰道:“倒不是想知難而退,隻是心情苦澀,忍不住感懷。”
“朕登基不過險險一年,所遇艱險,卻不知幾何。”
“自定安伯離朝,便不斷有人貶損朕,一者說朕驅趕輔政大臣乃是不孝,一者又說,定安伯無功封爵,不過是奸臣昏君適逢其會。”
“等到考成法開始試行後,又陸續有官吏掛印離去,想借此損害此法的名聲;也有某些居心不良之輩,定製嚴苛的考成目標,苛責下屬,期望激起官吏不滿,串聯伏闕哭門。”
“而後朕見財政匱乏,一心想派欽差巡視兩淮,與內閣意見相左這都不必言表,卻是剛有苗頭,就有人燒了朕母後的寢宮,成行之後,更是不斷有言官上奏,形成輿論的風潮,企圖讓朕罷手。”
“等到海瑞到了兩淮,徐階捅了簍子之後,朕一個個勸過所有宗室勳貴、高官九卿,期間不知道多少人白日興奮獻銀,夜間暗中咒罵,正月裡那個闖進宮的刺客王大臣,至今還不知道是誰派的,朕憂心大局,都沒好讓東廠聲張。”
“隨後東南倭寇未止,薊遼又是邊患再起。土蠻汗虎視眈眈,朕卻隻看到京營孱弱不堪,想整飭一番,卻是阻力重重,勳貴不服,兵部作梗,至今還在爭這個協理京營的位置。”
“本以為有了兩淮的鹽款,正是好生修整的時候,不意又發生了火燒欽差這等喪心病狂的大案,朕的宗室親人,竟然絲毫不顧及朕,**裸打朕的臉!”
“如今朕想要一小營的兵丁,都還要看張四維和王崇古的臉色。”
“往後還要開海運、改稅製、丈田畝、息邊事……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與朕作對!”
“個中艱難,如同跋山涉水,山重水複,道阻且長。”
“什麼九五至尊,言出法隨,朕自己都覺得可笑。”
“朕這個皇帝,做得苦啊!”
朱翊鈞說道最後,握住兩位內閣輔臣的手,懇切道:“幸有兩位先生不離不棄,攜手扶持……”
“學生,感激不儘!”
說罷,他執弟子禮,直接揖了下去。
兩位輔臣連忙就要將皇帝扶起,卻沒有側身避開。
張居正神色動容,卻仍不失師道威嚴告誡道:“陛下。”
“自陛下登基以來,躬先儉約,親裁冗濫,宮中財用大減,戶部不知道多少人在稱頌著陛下。”
“至於日講,陛下親身考成,為百官表率,更是親令內帑出銀,為百官補貼績效,不合格者的誹謗,難道能比得上合格者的讚頌嗎?”
“兩淮鹽政,臣此前雖以為不可輕動,但陛下力持之後,內閣也是全力輔佐,至於後麵的反彈,不也在陛下與臣等的預料之中嗎?”
“至於臣子們的私心,更是天地倫理,自然有之,陛下不必過於耿懷,王崇古雖有私心,卻也是獨當一麵之臣;徐階雖有私心,卻也高瞻遠矚,能為陛下出謀劃策;甚至臣也有私心,陛下不也容了臣嗎?”
諄諄教誨又語重心長,一聽便是發自肺腑。
一旁的高儀也是直接接過話頭,誠摯道:“陛下,天下之事,向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今日反對,明日則支持,此事傾力襄助,彆事則從中作梗,楊博支持開中法,卻不讓外人插手兵部,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而陛下這個位置,正是要調和陰陽,梳理乾坤,讓這些人為陛下所用的,又何必灰心?”
“臣等能為革故鼎新儘力,為大明天下劃策,正是因為折服於陛下的德行啊。”
“若是沒有陛下,臣這點微末之能,又能發揮多少用處呢?”
“所以,不是陛下謝過臣等,而是臣等應該感激陛下才對啊。”
說罷,兩名輔臣,又朝皇帝執臣禮,恭謹拜下。
君臣對拜,無語凝噎。
過了良久,朱翊鈞才再度出聲,神色已然轉為肅然:“兩位先生與朕,分屬君臣,實為師生。”
“先生的教訓,學生自然銘記於心。”
“有二位先生與朕一心,那朕也就不憚於得罪人,受個惡名了。”
說到此節,他重重點頭:“朕有意,趁此機會刮骨療毒,再改宗藩!”
……
心甘情願上套的張居正與高儀,聯袂走出了承光殿。
兩人對視一眼。
高儀率先開口道:“元輔,陛下自登極以來,仁以惠群黎,誠以禦臣下,實在難得。”
張居正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他明白這是高儀在給皇帝找補,說皇帝待臣以誠,不會是單純感情賄賂——其實張居正並沒有太過計較。
無論如何,皇帝都是句句實話。
自從登極以來,遇到的艱難險阻,比先帝六年都要多了。
但凡是個心誌薄弱的皇帝,此時就已經心灰意冷,安心蹲在太液池旁,釣三十年的魚了。
如今還有心情,情感賄賂內閣輔臣,希望能夠幫忙著手改良宗藩,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計較?高興還來不及!
況且,能說出這番話,做出這個姿態,總歸有三分真心,不然怎麼沒見留呂調陽和張四維在這裡做戲?
所以,他壓根沒理會高儀話裡的話,反而說起正事:“朱英琰區區一個輔國中尉,在湖廣宗藩都排不上號,恐怕也隻是個推出來的牌麵而已。”
高儀見張居正沒接話,也不好找補太過,附和著點了點頭:“咱們去一趟兵部吧,不給王崇古施壓,恐怕不會給人。”
京營不給人,欽差下去再死了怎麼辦?
再者說,張楚城還是皇帝當初問他要的,此事不辦妥,彆說皇帝,就是高儀心裡這關,就過不了!
沒有京營坐鎮,還怎麼殺個人頭滾滾,怎麼祭奠自己的弟子!?
想到這裡。
似乎幻覺一般,身旁的太液池都被鮮血染紅。
張居正看了一眼怔愣出神的高儀,搖了搖頭,率先邁開腳步。
高儀回過神,連忙跟上。
就在此時。
“左揆,右揆留步!”
一道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
二人齊齊回頭,隻見值萬壽宮中書舍人鄭宗學,快步趕來。
迎上兩名內閣大臣的目光,鄭宗學恭敬道:“左揆,右揆。”
“陛下說,此前在南郊祭天,偶爾得了一首詞,似乎是曆代某位太祖所著,今日正好贈與兩位閣老共勉。”
說罷,雙手遞過一頁短箋。
張居正與高儀都愣了愣。
某位太祖在南郊祭壇題過詞!?以前怎麼沒發現?
兩人狐疑地看了一眼這位二十多歲的中書舍人,心裡嘀咕,是不是這位年歲過淺,自己改了皇帝的說辭。
張居正伸手接過短箋。
高儀湊了過去,好奇投下目光。
隻見短箋上是皇帝的字跡,雖然筆力不夠渾厚,但雋秀板正,一筆一劃間,都透著認真與嚴肅。
其上一首詞,格調韻律奇特,卻直接讓兩人入了神,一動不動。
詞曰: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
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
蒼山如海,
殘陽如血。
兩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天,此時恰有落日熔金,如火灼雲。
半邊天幕如同燒透一般,暗紅如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