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書!”
突然一道聲音,傳入了王崇古的耳中。
他立刻站定,回過頭看去。
隻見張居正的管家遊七,正站在他的身側,恭謹地行禮:“王尚書,今晨風大,容易損了儀容,我家老爺特意叫我來,請您乘轎,一同入宮。”
王崇古抬頭看向不遠處,停在巷口以逸待勞的大轎。
立刻明白,張居正這是特意等著他,當是有話要說。
王崇古也不含糊,將袖袍一卷,雙手負在身後,大步走了過去。
不等遊七掀開車簾,他直接拿頭往裡一鑽,閃身坐了進去。
他隨意坐到張居正對麵,開門見山:“元輔尋我,所為何事?”
張居正手上拿著奏疏,聚精會神地翻閱,嘴上則是一心二用,開口道:“俺答封貢之前,我勸先帝校閱京營。”
“彼時學甫也附奏過,說此舉可使‘沿邊扼塞諸軍,亦望風而思奮矣’。”
“隆慶三年九月,先帝果然大閱,‘都城遠近,觀者如堵’,韃靼驚駭不已,甚至‘海內因傳欲複河套’,可見效用。”
“事後學甫還上奏,希望先帝引以為常。”
“如今,學甫為何一反常態,猶猶豫豫,一副不欲陛下插手京營的樣子?”
一句話的功夫,張居正已經看完一份奏疏,再度翻開下一本。
王崇古看了一眼麵前這位殫精竭慮的首輔一眼,悶悶回道:“元輔何出此言?為臣下者,豈會大逆不道,有意挾製君上?”
“不過是就事論事,權衡利弊,為大局緩思。”
“彼時先帝仁恕之心過甚,為臣者,自然樂見先帝施德布威,彰顯威儀。”
“今上年歲尚淺,行事尤顯操切,為臣者,便想著替陛下思慮妥當,也好查漏補缺。”
張居正這話,王崇古不可能當麵認下。
但他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事情是如張居正所言,但形勢卻不一樣。
彼時的先帝無心朝政,也無意兵事。
校閱隻是振奮士氣,給內閣表明態度,提振兵卒士氣的,並不是真的準備插手京營。
有益於邊事,卻無攬權之害,他自然一百個樂意。
但如今這位皇帝,對晉人有成見,他自然要防著點,否則真像自家外甥說的,卸磨殺驢怎麼辦?
張居正合上一份奏疏,遞給了王崇古。
前者突然岔開話題道:“這是禮科右給事中陳渠等七人,聯名上的奏疏。”
王崇古疑惑接過,不明白張居正話裡什麼意思。
隻聽張居正繼續說道:“陳渠等人,將近來的災禍都說了一遍。”
“從涉春以來,旱暵彌熾,到風霾頻作,炎埃蔽天,再到久旱弗雨,水泉俱涸。”
“他們說,這些全都是陛下不修德行,縱容奸臣,為患朝綱的緣故。”
“希望陛下能夠,廢除考成法、停止鹽政衙門的籌劃,以及……”
“囑咐陛下毋耽媮玩,危惕以思,勉修實政,驅趕內閣之中的奸臣,並且下罪己詔,祈求上蒼原諒。”
王崇古靜靜聽著,並未翻開奏疏。
等張居正說完後,王崇古才搖了搖頭:“內閣機要,我豈能旁窺?”
被自家外甥講解一番後,他也明白首輔跟皇帝關係緊密。
尤怕這是張居正要給他下套。
警惕之下,不肯露半點口風,免得說錯話。
張居正又從一旁拿起一份奏疏,認真道:“除了這種奏疏,還有刑科右給事中侯於趙等人。”
“說,日食星變,迭示災異。去歲二冬無雪,今春祖夏少雨,風霾屢日,雷霆不作。”
“二麥無成,百穀未播,天下將有赤地千裡之狀。”
“這是因為有人羅織罪名,陷害大臣,有人任人唯親,霍亂朝綱。”
“希望陛下能夠學習先帝,任用賢臣,無為而治。”
王崇古麵無表情。
這話說的是南直隸案,海瑞戕害大臣,內閣助紂為虐,他自然是聽得懂的。
但他不明白張居正說這些,是什麼目的。
隻沉默著不接話。
腦海中則是飛速思考起來。
是試探與自己有沒有關係?
還是準備要拿這些言官殺雞儆猴,威脅自己?
王崇古不動聲色,實則心念電轉。
張居正又拿起三道奏疏,給王崇古一一念完。
全是攻訐內閣、海瑞等人的,指桑罵槐,一目了然。
過了良久,張居正看了一眼王崇古。
歎了一口氣:“學甫不必這般警惕我,我隻是想讓學甫看看,如今中樞,有多少蠅營狗苟之輩。”
這些言官,針砭時弊的本事是沒有的,但是借著針砭時弊的機會,攻訐同僚的本事,卻是一等一。
張居正頓了頓,看著王崇古,認真道:“學甫,似你這般有真才實學的人不多了,整飭軍備,平息邊患,都離不得伱。”
“我與定安伯,都希望你認真做事,待到平息韃靼,青史上少不了你的功勳。”
“而不是為了鄉黨,晚節不保。”
一番話情真意摯,肺腑之言。
但在心懷警惕的聽者耳中,感覺卻不一樣。
晚節不保!?
果然是來敲打脅迫自己!
王崇古終於按捺不住,皺眉反駁道:“元輔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我又何來晚節不保一說?”
“莫不是中樞財用不足,就想殺雞取卵?也給我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王崇古不忿之下,語氣也陡然激烈了起來,甚至無心彎彎繞繞。
什麼晚節不保,到了他這個位置,還沒有聽說貪汙是罪名的!
更何況以他的功勳,已然是策勳告廟,蔭胄旌功,可以光明正大說一句,為國朝立過功,為皇帝流過血。
哪怕領塊免死金牌,都綽綽有餘——雖然皇帝沒給,但他自己讓楊博弄了一個金書誥命,也是問心無愧。
這種有功之臣,沒有封賞也就罷了,還說他晚節不保!?
難道就因為是山西人,就要莫須有他一個結黨之罪!?
轎子搖搖晃晃,裡麵的兩位中樞大員,氣氛突然急轉直下。
張居正看了一眼外間,已然是要到了午門。
他也迎上王崇古的眼神,突然展顏笑道:“陛下連高拱、徐階都能容。”
“學甫又何必自己嚇自己?”
他彆過臉,看向轎外,意味深長道:“今日尋你,並非前來問罪,隻是麵聖之際,有言囑咐……”
“陛下宵衣旰食,肩挑蒼生。掃清韃靼之心,十足赤金,要仰仗學甫之意,更是完璧無瑕。”
“若是學甫初心不改,心誌未變,不妨多思多慮。”
“稍後入宮,京營之事,也勸學甫三思而後言。”
“若是屆時有萬分拿不準……”
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頓,一字一頓道:“學甫若是信得過我這個一心為國之人,我可以身家性命,為你作保!”
“萬望三思!”
張居正說完這裡,也不等王崇古表態,便將王崇古請出了轎中。
轎子在王崇古的目光當中,一顛一顛地離開。
王崇古則站在原地,神色疑惑,皺眉沉思不已。
這是替皇帝談條件?
還是想拉攏自己?
亦或者,提及什麼身家性命,是在恐嚇自己?
帶著疑惑,王崇古也沒先去兵部,徑直去往了西苑。
有太監上來迎,他都忘了回禮。
隻是腦海中想著張居正方才是什麼意思。
不知不覺,就被領到了承光殿。
他正要收攝心神,調整儀態,進去麵聖。
隻見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快步走了出來,一把挽住了自己的手臂:“王卿來的好早,吃過早食未?不妨與朕一同就食?”
王崇古這才反應過來,是皇帝又在玩禮賢下士這一套。
他連忙就要推脫。
隻見皇帝拉著他往前走,頭也不回,語出驚人:“對了王卿,楊閣老已經三度請致仕了,朕也不好再留了,你入閣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