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悶悶不語。
他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湖廣按察使杜思、都指揮使詹恩。
見其養氣功夫十足,麵上絲毫看不出不安。
陳瑞也不由深吸一口氣,稍稍克製一番情緒。
左參政鄭雲鎣一副好奇的樣子,開口道:“趙巡撫跟舒禦史,怎麼都沒來迎欽差?”
雖說巡撫跟巡按禦史,也是欽差職司,但跟這種來奉旨查案,特事特辦的欽差還是有所不同的。
哪怕隻說是過來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
陳瑞聞言,便想起來前幾日,幾人齊聚嶽陽王府的事,麵色忍不住露出笑意。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手筆,但好歹是冤有頭債有主了。
既有了人背負罪名,又不會顯得他陳瑞無能。
他不鹹不淡地挖苦了一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人家一心要查辦大案,現在自然是脫不開身。”
說完這句,陳瑞終於才稍稍平息了些許焦躁。
鄭雲鎣心知肚明,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
巡撫趙賢此前不管不顧,一個勁想查個水落石出,已然是惡了上下官場。
如今屁股上沾了屎,也隻能閉門不出了。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
天色逐漸昏暗,陣雨時有時停。
直到太陽已經漸漸西斜,終於,才有數艘欽差官船,出現在視線之中。
官船無論是大小,還是形製,都如夜空璀星一般,在長江百舸中獨樹一幟。
迎候的官吏見了,紛紛躁動起來。
翹首盼望,交頭接耳。
陳瑞連忙率領布政司的官吏上前迎候。
都指揮司、按察司也一左一右迎候。
三司恭迎,為首的一艘高大樓船,氣勢洶洶,宛如天幕傾倒,穩穩壓在了碼頭上。
樓船的陰影覆蓋在迎候的官吏身上,眾人儘數仰頭。
隻見幾名欽差站在甲板之上,探出半個身子,神色冷漠地朝下方看來。
居高臨下。
場上湖廣三司官吏,紛紛打了個寒顫。
……
與此同時。
距離碼頭不遠,城內某處不知名的府邸之中。
三進三出的院落,走到最深處的茶室,不時傳出談話的聲音。
茶室之內,一位麵色富態的中年男子手上拎著一壺茶,盤坐在茶幾前。
茶幾相對而坐的,則是一名年輕男子,有些緊張地抓耳撓腮。
中年男子悠哉地給自己酌了一杯,呷了一口。
相對而坐的年輕男子終於忍不住催促道:“宗叔,欽差如今恐怕已經進城了!您如何半點不急!?”
富態中年男子充耳不聞,再度呷了一口茶。
見自家宗侄神色惶急,不由搖了搖頭,寬慰道:“欽差是來查張楚城案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你這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伱乾的。”
對麵的年輕男子立馬騰一下站了起來,麵色不善:“宗叔少在話裡下套,哪怕按著嫌疑排下來,那也是宗叔在先,還輪不到本王!”
富態男子淡笑一聲:“既然如此,那你急什麼?”
“幾日前,陳瑞、趙賢、詹恩、舒鼇在嶽陽王府不是把事情查清了嗎?”
“礦賊就是嶽陽王府養的,官麵上是趙賢與他配合,關咱們什麼事?”
年輕男子聽罷不由無語。
騙外人可以,怎麼給自己也騙了。
不說豢養賊匪這事了。
光是讓輔國中尉體麵離世這事,湖廣有能耐做這種事的,就沒幾個人。
無關?騙鬼!
富態男子伸手示意對方坐下,收斂了神色,神色認真開口道:“那件事,本就跟我沒關係。”
“當初張楚城隻是想查私鑄銅、兵甲這等小事,我有什麼理由下黑手?”
“彆說黑手,當初他查到長沙士紳頭上,吉王左臉被打完,伸出右臉給人打,你看藩王在這些欽差麵前算什麼?”
“黑手?我又不是腦子壞了!”
私鑄錢幣、兵甲之事,本就是大明朝一大保留節目。
因為曆史遺留問題,中樞的銅錢,已經失去了信用,各州府稍微偏遠的百姓,甚至寧願以物易物,也不願意使用中樞鑄造的銅錢——雲南專用海貝,四川、貴州用茴香、花銀及鹽、布,江西、湖廣用米、穀、銀、布,山西、陝西間用皮毛。
有空白自然就有人填補。
朝廷的銅錢麵值大,不值錢,地方上私鑄就麵值小些,講究一個薄利打開市場。
直接點的,就有衛所官聚眾立爐,各地僉事縱子私鑄。
隱晦點就是假托於商販、或是士紳,自己躲在幕後。
形成規模和產業鏈之後,地方官吏自然也是其中一環,然後開始老一套的玩忽職守,上下相欺,蒙蔽中樞。
發展到如今,可以說各地都已經有了自己的貨幣。
兵甲就更不用說,高門大戶的地窖裡,總是有些庫存的。
為什麼說是小事?
還從未聽說私鑄錢幣、兵甲,就要賜死,亦或者除國的!
當初慶成王府的輔國將軍朱奇淘便是明證。
其人藏匿兵甲、豢養匪盜上千人,東窗事發之後,世宗皇帝也隻是革祿米三分之一了事。
此後鑄幣造甲,差不多也就罰俸、削職罷了。
既然如此,他有什麼理由會對欽差下手!?
富態中年男子神色轉為憤恨,無奈道:“也不知道朱英琰是個什麼品種的蠢狗。”
“竟敢借著咱們的名義,串聯起來,犯下這等大事!”
“逼著大家給他擦屁股,真是死有餘辜!”
他都不敢回憶,那天發生的事。
說到這裡,他終於舒緩了語氣:“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本來就是朱英琰做下的。”
“人證物證,咱們都送到了這些人麵前,甚至還搭了個添頭,給欽差們立功。”
“事情到這裡,就是應該結了,這樣大家都體麵。”
大家都有所需。
湖廣官場要的是穩定,他們要的是平安無事,欽差自然也有欽差要的。
若非趙賢此舉得罪了太多人,還真得煩惱一番怎麼喂飽那些立功心切的欽差。
如今湖廣官場上下,都有了默契,自然是皆大歡喜,隻要欽差點頭,這事就結了。
坐在對手的年輕男子搖了搖頭,並不接話。
他有些拿不準這位宗叔說的話是真是假。
畢竟這種罪,親兄弟來了都不可能認下,自然嘴上要摘乾淨。
可無論如何。
水賊是他府上養的。
礦賊是他這位宗叔的。
雖然是被嶽陽王府假借名義調動了,但想片雨不沾身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道這位宗叔怎麼能想得這麼樂觀。
便在此時,一個太監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年輕人立馬按捺不住,開口問道:“欽差來了!?”
富態中年也露出關切的神色。
那太監小心翼翼,朝年輕人回道:“王爺英明,正是欽差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凝重之色。
富態中年追問道:“欽差都是誰?”
太監連忙回道:“有僉都禦史海瑞、掌宗人府事鄔景和……”
話音剛落,富態中年麵色一變:“誰!?”
掌宗人府事!?
欽差查案,把宗人府的叫來做什麼!
年輕人也露出惶恐之色。
那太監再度複述了一遍。
富態中年自然不是沒聽清楚,他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繼續說。”
那太監回憶了片刻,繼續說道:“都給事中栗在庭……”
富態中年站起身,在茶室裡來回踱步。
人儘皆知,栗在庭是張楚城的師兄,如今派徹查此案,若是帶著仇恨,恐怕就有些麻煩了。
那太監還在稟報:“還有成國公、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忠。”
富態中年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誰!?”
錦衣衛都指揮使、三公、國公,要死的勳貴,竟然也派來做欽差!?
怎麼這麼大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