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調度水匪礦賊、聯絡洞庭守備丘僑、窺探行蹤並組織襲殺張楚城、湯賓的,確是此人!”
海瑞手指在卷宗上重重戳了戳,言辭之中不乏嫌惡。
鄔景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栗在庭見狀,接上話頭。
他冷笑一聲:“是因為當年中樞斷了嶽陽王的嗣位傳續,府內宗室直係一直懷恨在心。”
“再加上此次張給事中在湖廣查礦稅,動了府上財源,被某些人慫恿後,就做下了大事。”
嶽陽王府在天順七年,也就是嶽陽王朱季境去世之後,便再沒有了郡王——這也是為何朱英琰一個輔國將軍,就能代表嶽陽王府的緣故。
其中就牽扯到,所謂的中樞阻撓嶽陽王嗣位傳續之事了。
彼時嶽陽宗室隻剩下朱均鍠一個男丁,雖然是故嶽陽王的侄子,但總歸情況特殊,便向英宗皇帝上奏,請求繼承王位。
奈何英宗皇帝複辟後,對宗室的好臉色立刻就變了。
跟禮部一拍即合,隨便找了個理由——從未有過以輔國將軍進封郡王的先例。
就給朱均鍠打發了。
這就罷了,畢竟理由也還說得過去。
但問題是之後的孝宗皇帝,壓根不記得這茬。
先後將寧藩、韓藩的輔國將軍,冊封封為了石城王、樂平王和樂安王。
一碗水端不平,表麵功夫都不做了是吧?
這還了得?
朱均鍠自然不服,連續上奏了十餘年,言詞激烈,語氣憤懣,請求承繼王位,否則他不服。
為此還請了楚王府諸多郡王,幫他站場,勸慰孝宗。
結果最後孝宗不耐煩了,又換了個理由——侄子不能繼承王位。
總算結束了這場爭執。
可事情結了,但怨懟之心,恐怕也在此時種下了。
在嶽陽王府的地窖中,有座奇怪的儀軌,幾代皇帝的草人都紮了個遍,也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憤恨。
總之,證據簡單,動機清楚。
鄔景和也不問那句“某些人”慫恿,指的是誰。
當即關切道:“那嶽陽王府上下的謀逆大罪,便是罪證確鑿了?”
海瑞跟栗在庭對視一眼,後者以問代答:“駙馬都尉準備如何處置?”
陛下叫上這位宗正,就是要處置涉及其中的宗室。
這位宗正,自然也是因此來的——年近壽限,又無子嗣,自然要比兩位皇帝近才臣處置,要合適得多。
鄔景和早有腹稿,當即站起身:“我立刻去一趟嶽陽,處置嶽陽王府。”
他正要轉身離去,又站定腳步。
回身又提前通氣解釋了一句:“按照臨行前的意思,輔國中尉以上,鎮國中尉等,不必上奏,直接賜死。”
“以下,奉國中尉,及郡君、縣君、鄉君等,便不要再誅連了。”
“王府田莊、產業,我會著人暫時收歸為皇莊園、皇產。”
明太祖之初,定製襲封,郡王諸子授鎮國將軍,諸孫授輔國將軍,曾孫授奉國將軍。
嶽陽王府經曆均、榮、顯、英數輩,已經跌落到奉國將軍了,甚至鎮國中尉都並不多,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再往下未得將封號的,就是不得勢的旁係了。
放一馬也是陛下有好生之德。
當然,具體處置,也看有無涉案。
海瑞跟栗在庭,明白鄔景和隻是單純通個氣,並非與他們商量。
便點了點頭,並未表態。
栗在庭倒是若有所思。
不是收歸田莊、產業,這在意料之中——畢竟孫隆作為司禮監太監,巴巴跟來,不可能隻是為了給他們端茶倒水。
而是那句不要誅連……他心中隱隱有些猜測,聖上給這些偏係宗室們免罪,留了一條活路,恐怕不僅僅是施恩。
海瑞沒想太多,略顯隨意地點了點頭:“駙馬都尉自為之。”
說著,便將這些嶽陽王府案,署有按察司衙門印章、欽差各自簽字的卷宗,送到了鄔景和麵前。
鄔景和也不繼續打擾他們談話,接過卷宗,轉身出了門去。
海瑞二人見禮目送。
過了半晌,鄔景和背影消失,兩人才收回目光。
栗在庭心中忍住有些感慨,成國公與鄔駙馬,當真膽魄不凡。
眼下隻是一兩座王府,湖廣可不止這麼點。
嘉靖八年,湖廣有封號的宗室有五百八十七人,如今四十餘年過去,已經增長到二千餘人。
按照皇帝所言,將軍封號以上,涉及謀反者賜死,那恐怕就得殺近三百人!
這等殺孽,兩位動手之人,恐怕難有好下場。
嗯,沒錯,確是有這麼多涉案的宗室!
除了榮王府一無所知外,楚、岷、襄、荊、吉,各藩幾乎都或多或少,牽扯其中!
栗在庭正想著,海瑞的聲音將他的意識喚了回來:“方才提及三司的事情,就麻煩應鳳了。”
這是鄔景和來前,二人商討之事。
前者回過神來,當即回應道:“瓊山公言重了,這是我的本分。”
他神色有些凝重的感慨了一句:“隻是沒想到湖廣地方,糜爛到這個地步。”
上月,他循著趙賢給的線索和人手,往土司走了一趟。
對著當地夷人用賞銀開道,好歹抓了一批私下貿易的商販,截獲了一批兵甲。
一路追查下去,與宗室有關就不必多說了,結果的湖廣地方官吏,也大多牽扯其中。
尤其是都指揮司!
甚至會將朝廷發的兵甲,刮掉銘字,賣給夷人。
難怪去年汪道昆說湖廣有剿不完的匪!
海瑞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語重心長道:“隻是販賣鐵器兵甲給夷人罷了。”
“應鳳有機會到三晉、到東南看看,就明白什麼叫官匪一家,病入骨髓了。”
栗在庭沒有作聲。
這一趟來湖廣,學到的東西太多了。
恰在這時,一名太監走進公堂之中,輕聲道:“栗給事中,海禦史,前院來了個鬼祟的人,不說身份,隻說跟海禦史約好了。”
栗在庭疑惑偏過頭。
海瑞揮手讓太監先下去,將方才翻亂的卷宗合上。
這才抬頭迎上栗在庭的目光:“是那位武岡王世子,說是有重要線索揭發。”
“應鳳要不要一同去見見?”
栗在庭沉吟片刻,拱手道:“固所願。”
他頓了頓,又好奇道:“這位世子,要揭發何事?”
海瑞一向肅然的臉上,也不由露出古怪之色:“說是,要揭發他的宗叔東安王朱顯梡,命令朱英琰殺害張楚城、而後又密謀暗殺朱英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