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搖了搖頭,接上馬自強方才的話:“陛下肩負天下,著眼九州,內閣之中誰進誰退,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挫折使人成長。
在舅父入京後,張四維終於受到了人生中僅有的挫敗。
從先前日講時,當麵對皇帝失禮,到如今哪怕在私下時,他也言行謹慎。
馬自強仍在咀嚼張四維的詩,除了其中的失意,卻也品出了其中堅定不移,要登臨內閣的誌向。
心中暗自搖頭,有這份心,也難怪要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將改製宗室之事擋回去了。
他斟酌一番,將話題拉回正途,不著痕跡提起今日禮部擋回去的議:“陛下聖心獨斷,自然不是我們應該置喙的。”
“不過……就怕有奸佞在朝,順耳的話聽習慣了,讓陛下聽不得諫言。”
“尤其今日宗室改製的事,未能如陛下的願,恐怕難免有小人進讒言。”
馬自強多少有些不滿,畢竟這種事,一個不好就要得罪皇帝。
彼時他為了團結,附從了張四維,這時候自然要問個說法。
張四維對話裡話外的意思,自然心領神會。
換做以往,他可能還會敷衍一二。
但如今,張四維卻是從皇帝身上學到,對待黨羽,該是何種態度。
他看向馬自強,語氣極為誠懇:“體乾不必擔憂,陛下仁德明睿,當不受讒言所惑。”
“陛下自登極以來,知人善任,恰如其分,無論徐階、高拱,亦或是我舅父,都是用人不疑。”
徐階、高拱都沒事,怕什麼?
皇帝是個什麼性子,他也算是摸到門路了。
他舅父為什麼能入閣?不就是因為皇帝需要用王崇古整飭兵備?
隻要有用處,皇帝就不會感情用事,“受到小人蠱惑”。
他張四維要是不偶爾鬨一鬨,皇帝恐怕還會覺得他無足輕重。
要知道,他才是晉商的大掌櫃!不是王崇古!
他張四維父親、叔父,都是豪商,母族背後,是沈江等富商。
妻族背後同樣是巨商——妻父王恩與妻兄王誨。
除了族親,還有姻親。
二弟張四端娶商人李季之女,五弟先娶商人王寅之女,後娶商人範世逵之女。
其餘的好友、同窗、發小,數都數不過來。
富商韓玻之子、高拱門生韓楫,與他“離經考業,朝夕亹亹”。
巨富徐經,是他的發小,“自餘為諸生,與公子(徐)經遊”。
張四維是幾十個商行推出來的大掌櫃,哪怕王崇古入了內閣也取代不了!
解池的鹽,潞安府的綢,全都得從他手裡過。
整個三晉的煤、米、茶,都在他的協調運作之下。
富國、豐國、大通、潤國、益國五個冶鐵所,所出鐵課,每年都他張四維主持瓜分,才輪到朝廷來收繳。
整個三晉的商業,就是他張四維的後花園!
可以說,與俺答汗的互市,沒有他點頭,就彆想開起來!
他這個份量,與皇帝拉扯一二,算得了什麼大事?
看看那申時行。
自從申侍郎掌吏部之後,已經數次朦朧推升了——皇帝前腳將人貶斥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人還沒走,吏部旋即又將人升遷,多是到南直隸躲躲風頭,品階都不改。
朦朧推升,向來是文臣對付皇帝無端貶斥的利器,也是展現度量,市恩群小的常見手段。
張居正說了申時行幾次,都被他糊弄了過去。
皇帝後來忍不住發牢騷,親自出麵,讓申時行收斂一點。
申時行滿口答應,轉頭不還是照舊?
既然申時行背靠南直隸鄉黨有這個份量,他張四維領銜晉黨,自然也該有。
隻有他鬨了彆扭,皇帝才會想起他的份量,對他略作安撫。
隻有他不時跺腳,晉黨的官吏,才會仔細看看誰是地龍。
馬自強不置可否。
誰還沒個揣摩帝心的時候。
表麵上看,皇帝頗為早慧,也不輕易以喜惡影響國事。
但皇帝終究是皇帝,要是產生幻覺,覺得皇帝一定會守規矩,早晚是要吃虧的。
不是誰都能拿高拱徐階做比的。
況且,湖廣的事,本來就引得皇帝怒火中燒了好一段時間。
如今改製宗室的議,卻被禮部擋住了,保不齊被暗暗記在心裡,盤算著怎麼算賬。
馬自強堅持己見:“就怕來回討論,耽擱了湖廣的正事。”
他說的含蓄,其實就是讓張四維適可而止。
張四維嗯了一聲,算是應承下來。
顯然還是能聽進去馬自強的勸。
旋即,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說了句題外話:“依我看,湖廣的事,恐怕沒這麼快能收尾。”
馬自強投來好奇的目光。
張四維搖頭不語。
他手上有商行,下沉更深,推演局勢,也多些線索。
不過,都不關他的事。
最好是鬨久點,宗室問題多多,禮部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不是。
……
湖廣布政司,長沙府。
長沙作為湖廣大府,一地精華,引得周邊不少大戶,都在府城內置辦了房宅。
富戶士紳也分底蘊。
底蘊差的,隻能舉家搬遷,做個光鮮的府城人上人。
底蘊深厚的,便是城內有房,城外有田莊塢堡。
可惜,近日確實遇到了煞星。
錦衣衛犁地犁過來了。
朱時泰今日,就剛剛攻陷一處田莊塢堡,殺了不少人——彆的大戶也就罷了,還能申辯一二,但這種一麵做鄉賢善人,偶爾兼職匪盜的大戶,向來是就地格殺的。
朱時泰隨意踢開擋在腳邊的屍體,將靴子在地上跐了兩下,磨去腳底的血跡。
又在莊子裡走了一圈,檢查有沒有有名有姓的漏網之魚。
“大人,裡麵還有個活的!”
一名百戶官,從房間裡,拽出來一個半大少年。
朱時泰擺了擺手:“絞了。”
沒有兵甲,自然犯不著見血。
他正為自己的仁慈感到自我滿足,忽然想起什麼。
回頭有吩咐道:“他可能是為了保護他弟弟或者哥哥之類的人,故意被發現的,伱再仔細搜搜剛才的地方。”
出門在外,鍛煉要有鍛煉的樣子。
話本裡這種情節老多了,自己可不得小心點。
自家老爹拿命求來的差使,他沒有彆的顧及,隻想把差使辦徹底些。
好歹不能讓老人家走的時候還最後數落自己一頓。
又過了小半日,任由錦衣衛各自搜刮了些財物在懷裡——京爺外出公乾,不就是奔著這事來的嗎?
完事後,眾人才出了塢堡,重新集結,準備打道回程。
朱時泰正要翻身上馬。
就見一名錦衣衛迎麵而來。
他定睛一看,是自家老爹近衛。
朱時泰有些不安地高聲喊道:“什麼事!?”
那錦衣衛急促歸急促,卻沒亂了方寸。
走到近處才氣喘籲籲:“世子!國公說湖廣局勢有變,讓您儘快回去!”
朱時泰鬆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他爹病重猝死了。
他翻身上馬,隨意問道:“沒跟你說什麼事?”
那錦衣衛貼近朱時泰鞍前,悄聲道:“掌荊藩泰寧王恐懼欽差,畏罪**了!”
“如今湖廣無論官場,還是宗藩,都為之震動!”
“岷王府蠢蠢不安,吉王府惶惶失措……”
“國公擔憂他們失去理識,做出不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