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洪憲下意識辯解道:“陛下明鑒!臣此前的奏疏,兩宮無視,內閣駁回,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這也是廢話。
單純給熊敦樸伸冤,沒誰攔著他。
但這廝借機說吏部處事不公,彈劾申時行跟吏部,要暫緩考成法,內閣不駁回才是咄咄怪事。
黃洪憲此舉,就是故意借著申時行刷聲望,順便迎合對考成法不滿的朝臣。
朱翊鈞拉著臉,冷聲道:“那更應當去西苑,在乾光殿,或是元熙延年殿外,找兩宮伏闕。”
拋開事實不談,他不是還沒親政嘛。
上奏都找的兩宮,伏闕也應該找兩宮才對。
在文華殿外聒噪作甚?
說完這句,他又看向李盛春,麵色嫌惡道:“吳卿與趙卿為熊敦樸伸冤也就罷了,你李盛春身為吏科給事中,哪來的臉?”
“吏部升貶之事有爭論,你在事發之時沒有查漏補缺,一昧默然無聲,如今卻厚著臉皮跑來伏闕!”
“還彈劾吏部申卿!”
“你李盛春但凡知道羞恥,就應該先罷免了自己的吏科給事中之職!”
“吳卿與趙卿的拳拳之心,豈能容你借來沽名釣譽,邀直賣名!?”
朱翊鈞越說,言辭越是激烈,神色也越是激動。
說道最後,也不等李盛春自辯,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李盛春與黃洪憲受了這頓教訓。
麵帶惶然,驚懼不已。
不是,一起來伏闕的,憑什麼領頭的人是拳拳之心,加官中書舍人,他們就是沽名釣譽,要被嗬斥一頓!?
話還說得這麼重,官位是彆想保住了!
官位沒了就沒了吧,問題是沒刷到聲望啊!
犯上刷聲望的基本條件,是有反派。
無論是專權的首輔也好,昏庸的皇帝也罷,都能做這個反派。
眼下他們是怎麼回事?
是皇帝聽進了諫言,賞賜了吳、趙二人,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之後,反身責罵了他二人!
這跟皇帝聽不進諫言,一同廷杖罷官全然不同!
被剛愎自用的皇帝廷杖,才有直名。
被虛心納諫的皇帝責罵,那就隻有惡名了。
要有人說皇帝剛愎?吳中行、趙用賢恐怕第一個不同意!
犯顏直諫,還君臣相得的聲望,不比受廷杖差啊!
好名聲全落到吳中行、趙用賢身上去了,自己倒變成利用他們的小人了!
朱翊鈞可不管這些人怎麼想。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走到神情不太自然吳中行,趙用賢身前時,似乎已然平複心情。
溫聲道:“吳卿,趙卿,諸位翰林,熊敦樸的事,隨朕進殿再說罷。”
“諸位先與宋儒對峙一番,讓朕明辨是非,再論其餘。”
說罷,他虛虛一扶,讓眾人起身。
神情和善,使人如沐春風。
申時行在一旁看著皇帝的作為,臉色古怪。
他趁著轉身跟在皇帝身後,沒人看見的功夫,看著皇帝的背影撇了撇嘴。
連消帶打,小皇帝學壞了。
而後申時行才快步跟上皇帝。
趙用賢與吳中行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城府多少是不差的。
雖然皇帝的行徑,有些出乎意料,但二人自然不會立刻表現出來。
吳中行想法更深些,甚至還走到李、黃二人麵前,略作安撫後,才跟上趙永賢,跟在皇帝身後。
李盛春與黃洪憲看著一同前來的庶吉士,紛紛越過自己,進了文華殿。
麵如死灰。
厚著臉皮想跟進去是不可能的,皇帝貶謫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這一趟,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想到這裡,黃洪憲突然腰身一軟,直接躺在地上。
李盛春則是看著皇帝領著一眾庶吉士進了文華殿,背影徹底消失不見,喃喃自語著什麼聽不清的話。
……
“陛下詰問李、黃兩名給事中,誠所宜然,不過二人雖有私心,卻也其情可憫。”
趙用賢跟在皇帝身後,開口為二人求情。
邀名嘛,能不踩著同行之人上位最好,否則容易被指責機心太重,有礙好名聲。
朱翊鈞回頭看了趙用賢一眼。
這廝是真沒自知之明啊。
你跟吳中行為什麼被推到領頭的位置上?不就是因為張居正是你二人座師,學生攻訐老師更有力度!?
如果不是怕影響張居正,朱翊鈞就算是分化瓦解,也輪不到這兩人得好處。
等這事過了,少不得找個由頭打發去福建釣魚。
自己都想著秋後算賬的事了,趙用賢還在這裡替人求情。
心是真大啊。
朱翊鈞想到這裡,忍不住搖了搖頭。
熟知曆史的優勢就在這裡。
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升擢誰,貶謫誰,敲打誰,乃至於分化瓦解,統統能有的放矢。
世宗也就是少了這個金手指,才隻能一塊杖殺了,失了精妙。
自己前世沒這能耐,也少不得被上下算計。
如今他有這個優勢,自然要用手術刀來抽絲剝繭。
他沒理會趙用賢,反而看向申時行,吩咐道:“將黃洪憲跟李盛春外放調任,再從此次伏闕的庶吉士中舉薦補任。”
申時行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行禮應聲。
皇帝說的是調任,不是升任,那就得平級調度了。
從七品的地方官,貶得不可謂不狠。
老申頭還在惋惜,身後的幾名庶吉士,各自對視一眼,露出笑意。
反倒吳中行頻頻看向皇帝。
他們本身就是借著熊敦樸的事,彈劾申時行的。
如今皇帝一麵施恩,一麵貶謫,還當著眾人的麵,讓申時行事後舉薦給事中。
這不是明說,申時行可能就是在場諸位的舉主嗎?
在場庶吉士,不可能全都無動於衷——像他吳中行一樣,能夠視座師舉主為糞土晉升之階的人,還不夠多。
小皇帝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這場聯合起來給皇帝施壓的伏闕,轉眼就乖順了起來。
好心機的皇帝啊!
吳中行一路上都在揣摩皇帝的想法。
不知不覺,眾人就到了偏殿。
殿內隻一人躬身靜立等候。
這時候見皇帝領著烏泱泱一群人從殿外進來,殿內之人,連忙上前見禮:“臣禮部精膳司主事宋儒,拜見陛下。”
恩?
朱翊鈞看到宋儒的麵貌,當場就愣住了。
不是……
他看著這位庶吉士,遲疑道:“你就是宋醇夫宋儒?庶吉士?”
宋儒正行著禮,聽到小皇帝的問題,不由覺得莫名其妙。
想了想,還是躬身回道:“陛下,臣便是區區宋儒,隆慶五年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同進士出身,隆慶五年六月廿四選的庶吉士。”
朱翊鈞點了點頭,突然看向申時行:“申卿,你彼時是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掌翰林院事,對吧?”
申時行不明就裡,回道:“陛下,彼時是臣掌的翰林院。”
話音一落,朱翊鈞突然勃然大怒。
他對著申時行不顧儀態,破口大罵:“申時行!睜大你的眼睛看看,你來告訴朕,這廝多少歲了!?”
“到底是哪個狗日的給他通的路子!?”
“三甲二百開外!要入土的年紀!憑甚選的庶吉士!?”
“宋儒到底給你賄選了多少!”
朱翊鈞手指發顫地指著麵貌年近七旬,精神矍鑠的瘦矮老頭,臉色漲紅,唾沫橫飛,顯然是怒不可遏。
他還是頭一次見七十歲的三甲庶吉士!
賄選能明目張膽到這個地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