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網址:/b秦築長城比鐵牢,蕃戎不敢過臨洮。
作為險關,長城地段多是依山而建,極其適宜遠眺。
無論是營堡城、關城,還是敵台、墩台,乃至戚繼光身下這座名喚喜峰口的關隘,都能看得很遠。
喜峰口牆高五丈,寬三丈,長一百丈,由石塊從裡到外整體碼堆而成,中心豎有一兩丈高城樓,名曰望日樓。
戚繼光站在望日樓前,摩挲著手中一個金屬銅管,頻頻放在眼前正對右眼,似在管中窺景。
近處巡邏的士卒。
不遠處逡巡遊弋的斥候哨騎。
連綿起伏儘數被大雪覆蓋的燕山山脈。
乃至目之所及的……塞外一片蒼茫。
本就開闊的視野,在管中窺景時,竟然能看得更遠!
好東西啊。
戚繼光放下望遠鏡擱在手中,又卷起一塊布巾擦拭了一番,頗有些愛不釋手的樣子。
他年歲不大,不過四十六歲,麵容卻顯得有些滄桑。
好在雖是長年軍旅,但身形並沒有被同化得魁梧,除了皮膚曬黑了不少外,五官端正舉止有度,顯得頗具儒風。
這時候,一名身材魁梧的將官,披堅執銳,裹著一股寒風和肅殺之氣,走到戚繼光身前來。
四名近衛側身相讓,來人俯身便拜:“戚帥,我讓人哨騎把附近探了個遍,都沒聞著韃子的味道,跑得還真他娘的快。”
戚繼光聞言,似乎早有預料,並未說什麼。
隻再度拿起望遠鏡朝塞外看去,恰好見得三五名哨騎歸返,一同彙往這處關隘。
他一邊看著,一邊說道:“這些時日董狐狸四處拜訪土蠻汗各部首領,赤勞亥、台吉、在桑戶、土妹……不知糾集了多少人手。”
“這兩日正是雪停,幾部恐怕是聯袂來探我軍虛實了。”
“不止喜峰口,昨夜青山口也傳來敵情。”
“蠢蠢欲動啊!”
朵顏衛夾在土蠻汗與大明朝之間,戰鬥力一般,但四處糾結人手,引賊寇入侵卻是老手藝。
這也是為什麼說“薊之防虜必假屬夷以為哨探,虜之侵犯必假屬夷以為鄉導。”
昨夜喜峰口外,人馬影動,似有胡騎敵情。
幸虧被守軍發現。
而守備經驗豐富的王之宇,第一時間就整兵守關,嚴陣以待,並且立刻傳訊了坐鎮薊鎮。
好在是相安無事到了天明。
不過聽戚繼光這口吻,顯然不止他這一處傳訊了敵情。
王之宇滿臉的橫肉上,擠出了遺憾的神情,齜牙咧嘴地揉搓著脖頸:“簡直不曉得死字咋個寫。”
“可惜老子昨夜陪著小心,沒敢攆出去,不然還能抓個舌頭。”
騎兵來去如風,稍微耽擱片刻,就消失無蹤。
這也是敢膽大包天跑到長城下窺伺的緣故。
這此時再去查探,自然是連味都聞不到。
戚繼光情知這是兵痞放狠話,做不得數。
卻還是再度囑咐王之宇增強防備、提高警惕之類的話語雲雲。
後者連忙表態堅決執行,這才被放回去整頓軍備。
戚繼光搖了搖頭,也領著薊鎮跟來的副官、親兵等,走下城樓。
隨同前來,跟在戚繼光身側的薊鎮副總兵張拱,沉聲道:“今年已經三場戰事了!”
“三月初朵顏衛的長昂跟董狐狸,就擁兵上萬,叩關喜峰口。”
“六月,集結的客兵方一撤走,敵虜便趁機侵犯義院口、窟窿台。”
“九月,大毛山、小河口再度傳來敵訊。”
“哪怕入冬也還有哨騎斥候不斷。”
“簡直不讓人打盹!”
也正是六月那一戰,他張拱才因“奮勇拒堵,竟使一騎不得近邊”加的副總兵銜。
可以說,自隆慶元年影克犯邊之後,已經數年沒有這麼頻繁的戰事了。
戚繼光搖了搖頭:“改元之際,莫不如此。”
“千日防賊,也隻能兵來將擋了。”
說到這裡,副總兵張拱神色有所意動。
他示意親兵走遠些後,頗有些鬼祟地低聲朝戚繼光說道:“戚帥,俺聽聞關於中樞詢問是否出兵朵顏衛一事,劉總督的奏疏今日已經送入京了,咱們這邊怎麼說?”
“戚帥,反正俺的想法是,隻有千日做賊的說法,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他口中的劉總督,指的是薊遼總督劉應節,總覽薊遼軍政。
按理來說,便是薊遼一眾官兵的頂頭上司。
但去年末的時候,中樞不知道出於什麼考量,莫名其妙升了戚繼光實職一級為左都督,坐鎮薊州,特職總督四鎮練兵事宜。
此總督當然跟進士出身的薊遼總督劉應節不同。
劉應節那是文臣,統管薊遼軍政。
而戚繼光這個,算是特權特授,仍然限於軍事。
至於中樞這般做的目的,更是一目了然——中樞在特授戚繼光之後,又明令薊遼總督劉應節,坐鎮遼東,督管薊遼軍政。
這就在地位上拔高了戚繼光,使他不必過於受劉應節轄製的同時,還在事實上,將薊遼一分二位,隔開了二人。
換言之,遼東且不說,至少現在薊鎮的兵事,名實上,都是由戚繼光主導。
這種有違常理破格提拔的路數,顯然是得了中樞某位的青睞。
更明顯的是。
內閣如今謀劃是否對朵顏衛動兵,竟然會主動來函詢問武臣的意見!
這在以文抑武的大明朝,實在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總督劉應節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抵觸之情。
雖說忌憚戚繼光背後的“大人物”,不至於在公事上為難戚繼光。
但此前的禮賢下士的麵孔,卻是再也沒有過了。
前兩日中樞來函後,戚繼光生怕薊遼意見不一,讓外人看了笑話,便主動與劉總督通氣,準備統一意見後一同上奏。
孰料,劉應節那邊隻字未回。
不僅如此,今日赫然不打招呼,徑直將奏疏送入了京城。
戚繼光聽了副總兵張拱這話,眼中的擔憂一閃而逝。
他深知,在大明朝,武臣若是真想建功立業,不依靠文臣是不可能的。
彆看他如今頻頻加銜封號,但劉應節輕有的是辦法拿捏自己,哪怕是一封彈章,都不是自己能招架的。
還是得找個機會,修複一下關係才是。
否則,一腔報國熱血,為了這種小事而付之一空,那才是一生之憾。
戚繼光思緒略微發散。
麵上卻絲毫不顯,仍是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示意副總兵張拱稍安勿躁。
他沉吟片刻:“朵顏衛的情況……劉總督既然獨自上奏,那理當不會與實情有所出入,咱們也據實以報便是。”
“至於你說的出兵……”
說到此處,戚繼光搖了搖頭:“那位蒙古大汗,恐怕就是樂見於此。”
朵顏衛並非一直是大明朝的死敵。
庚戌之變以前,三衛頭目都督等官,都還“每歲自喜峰入貢如常”。
大抵是因為朵顏衛飽受土蠻汗屠殺劫掠,不得不倒向大明朝——“第節年遭虜屠掠,終不外附”
甚至於,因為朵顏衛盤踞遊牧的地方,“山勢連亙千裡,山外撒江環繞,誠自然之險也。”,一度成為了大明朝境外的天然屏障,藉此免遭土蠻汗的攻襲。
哪怕在庚戌之變以後,蒙古右翼派兵進駐了朵顏衛,朵顏衛部眾仍是虛與委蛇,不願做帶路黨——“屬夷自庚成之變,尤屯牧近邊,顧戀妻子,不使虜知道路曲折,為患未深。”
情況是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呢?
朝中的大員或許漠不關心,但戚繼光卻一清二楚。
那就是自從嘉靖三十七年,那位蒙古大汗繼位之後。
從彼時開始,蒙古左右翼達成共識,聯手吞並朵顏衛。
陳打罕與黃台吉合兵一處,掠奪了朵顏各部馬牛羊;借著迎娶朵顏部落女子為妻的借口,得久逐潮河水革——“意在脅三衛以自歸,然後連衛而圖大明朝,可知也。”
也是這一年之後,薊鎮公文奏疏論述局勢時,終於從朵顏衛“赤子蠍蛇,勢未有定”,變成了“外夷儘被脅從,部落遠徙,或為向導,或隨搶掠。”
三十八年,朵顏衛為蒙古右翼做狗,給俺答汗之弟昆都力哈、其子辛愛黃台吉作向導,領數萬人,攻至薊州塞下。
四十年,朵顏衛又給蒙古左翼做狗,聯合土蠻汗等部數萬人潰牆子嶺,縱掠通州,殺人無數。
直到隆慶元年,朵顏衛首領影克受土蠻汗驅使,再度犯關時死於火器。
終於,雙方血仇越來越深。
這自然是土蠻汗樂意見到的。
所以戚繼光才說,若是出兵搗巢,恐怕正中土蠻汗下懷。
副總兵張拱聞言,忍不住皺起眉頭。
好一會才不得勁地砸吧砸吧嘴:“那戚帥的意思,是不讚同對朵顏衛用兵了?”
說罷,似乎覺得語氣不太好,連忙又補充了一句:“嗐,反正兄弟們都聽您的話,您給個準信,俺也好提前回去布置。”
戚繼光在得了中樞支持後,立刻能指揮得了薊鎮八萬一千二百多主兵,六萬餘客兵,除了官階之外,更多的倚仗,自然是威望!
作為南征北戰的名世之英,戚繼光的威名是打出來的。
哪怕副總兵張拱嗅著軍功的味道,蠢蠢欲動,但見戚繼光另有想法,立刻還是表態支持。
戚繼光聞言卻並未答話。
似乎早有定計,戚繼光目光深沉,緩緩開口道:“用兵!必然要用!卻不能隻著眼於一角!”
張拱聽了這話,抓耳撓腮,疑惑不已。
戚帥什麼都好。
就是這一身儒將的做派讓人受不了。寫得兵書一堆之乎者也就罷了,說話也總是深意暗藏,不到有了定論,乃至戰前的關口,輕易不肯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