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才重新看向下方的群臣。
此時,戶部王國光已經合上了奏疏,目不斜視地看著麵前的長桌,顯然話已經說儘了。
反倒王國光對麵的工部朱衡,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朱翊鈞視線直接略過了他,落到了新任刑部尚書張瀚的身上。
張瀚,這個人後世並不出名,不過他編寫的寓言小故事還是很有市場的。
譬如他的故事裡說,他上任之前去找老師,老師就告誡他說,“有一天我乘轎上朝,我的轎夫穿了一雙新鞋,由於天下了雨,路上比較泥濘,開始時轎夫擇路而行,後來一不小心踩進了泥水坑裡,由此便不複顧惜了。”
張瀚立刻頓悟,明白了做官的哪些道理雲雲。
一度為士林所傳唱。
寓言故事的火熱與否,能看出一個人在士林的聲望高低。
同樣是新婚之夜抄寫大明律,在民間的口碑也大有不同。
顯然,張瀚在士林的名聲很高。
哪怕張居正都頗為折服,乃至於王之誥一去位,立刻就推薦了張瀚上來。
不僅稱讚其“瀚品格甚高,政事兼長,實堪此任。”
還表示雖然關係不熟,但這個人肯定知恩圖報——“且出其不意,拔之疏遠之中,彼之圖報必當萬倍恒情矣。”
是否知恩圖報朱翊鈞不知道,反正首輔先生曆史上的奪情大案,是挨了張瀚背刺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也未必說反對張先生的就是壞人。
這或許又正好說明了張瀚為人耿介清直,是個見不得有人不遵守禮法的衛道士呢?
若是如此,讓其待在刑部尚書這個位置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朱翊鈞思來想去,最後還是選擇放下曆史情節,順從首輔意見。
將刑部交給了張瀚,準備再觀望觀望。
張瀚如今已經六十四了,乃是當廷最長者。
朱翊鈞麵對老輩子,還是十分注意禮數的:“大司寇,入主秋曹數日,可還得心應手?”
姓名一樣的人一多,就不好喊這卿那卿了。
張瀚須發皆白,很有仙風道骨的氣質。
此時麵對問話,沉吟片刻,直來直往道:“陛下明鑒,自陛下登基以來,刑部人事變動過於頻繁,下麵各司一度群龍無首,自行其是。”
“在位時間最久的王尚書,眼光太高,並不如何關注具體事務,任由下麵自為之。”
“如今的刑部……積案、錯案、冤案,實在有些混亂。”
“臣一時也無法厘清。”
朱翊鈞聞言,不免有些尷尬。
最開始的刑部尚書劉自強、刑部侍郎曹金,是隨著高拱的離京,而一同致仕的。
刑部右侍郎畢鏘,則是去年年底,跟胡涍一夥搞事情,被流放到了海南島的。
不過聽聞半路上就不幸病逝了,實在遺憾。
而刑部尚書王之誥就不說了,今年前一月才被他噴回老家。
人事變動過於頻繁,肯定是影響部門正常運轉的,這事朱翊鈞確實得認。
但這每樁每件都事出有因,他也沒辦法嘛。
朱翊鈞擺了擺手,將其輕輕揭過:“那大司寇年後好生整頓秋曹。”
等張瀚回禮後,朱翊鈞繼續說道:“不過朕有兩句話,還是要提前囑咐大司寇。”
張瀚連忙起身聽講。
這姿態,給朱翊鈞都整得有些不自在,頻頻示意他坐下。
朱翊鈞沉吟片刻,緩緩開口道:“誠如大司寇所言,刑部近年的冤假錯案有些多。”
“哪怕隻是科道彈劾到朕這裡來的,也有二三件,積壓不見天日的,還不知有多少。”
“人力有時儘,朕也不苛求大司寇替朕澄清玉宇,天朗氣清,讓百姓在公堂上感受到公道。”
“冤案無可避免,但……那些釀成冤案的官吏,朕希望大司寇見一起追責一起,就不要再像刑部以往那般姑息維護了。”
彆看刑科給事中彈劾的案件並不多,但那隻是能上皇帝禦案的。
其餘內閣消化的,刑部掩蓋的,乃至卷宗天衣無縫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大明朝可不缺風神腿神探,也不少逼良為盜的有司。
奈何大明朝生產關係擺在這裡,確實沒辦法一蹴而就,奢望給大明朝黔首看到公道。
但作為皇帝的好處就在這裡了,他可以有權力小小的任性。
製度建設遙遙無望,那就先出出氣吧。
張瀚才被複起,接任刑部尚書也就幾天,更談不上什麼了解皇帝。
聽了這番話,不由暗自感慨,皇帝好大的氣性。
他看了一眼巋然不動的四名輔臣,情知隻能自己應對,不由遲疑道:“陛下,冤假錯案,未必是故意釀成……”
朱翊鈞好奇看向張瀚,語氣極為疑惑道:“對啊,所以才讓卿注意區分,按律追責。”
“至於故意釀成冤假錯案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朕便要越過刑部,讓北鎮撫司出麵,還治其身了。”
否則他為什麼對王之誥如此不滿?
這廝在其位不謀其政,不知放任了多少這種事。
他倒要看看,張瀚是不是真是個公義在心的道德君子。
張瀚聞言,怔然不語。
也不知道應該為皇帝這顆赤子之心擊節稱讚,還是為皇帝的嚴酷而憂心。
長時間的沉默。
朱翊鈞也不催促,靜靜等著。
過了好一會,張瀚終於有了動靜。
他似乎想通了其中要害,歎了一口氣:“臣遵旨。”
朱翊鈞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再得寸進尺——維穩的部門,也隻能這樣了,實在沒什麼能改進的地方。
他低下頭,又寫了一張紙條,隨後交給張宏。
而後朱翊鈞抬起頭,終於看向從方才開始就蠢蠢欲動的工部尚書朱衡:“到工部了,朱尚書且說說罷。”
朱衡早就迫不及待。
開口道:“陛下!今年工部與漕運衙門,試行了三次近海海運,雖然遇到了觸礁、大浪、風暴等諸多困難。”
“但海運之航線,其地理、水文、氣候等,終是勘探完畢。”
“海運之難,以放洋之險覆、溺之慮耳,臣二年便可去此二患!”
“萬曆四年,便可通海運!”
朱翊鈞不由動容,臉上露出驚色,下意識問道:“這麼快!?”
朱衡搖了搖頭:“陛下容稟,非是工部與漕運衙門有鬼斧之功,實乃多年開海又禁海,反複之下,所留遺澤。”
“今擬定海運航線,其最塞者,惟膠州以北,楊家圈以南,計地約一百六十裡。”
“此段自正德以來,節經行勘,又俱為浮議所阻。”
“頻冬役民以浚之,春來淤塞如故,最後至於廢棄。”
“又如,海倉口等處俱有舊設倉廒,仍查複置造以備積貯,是可以備之長策,稱轉輸之便途。”
“林林總總,如今儘數複用,自然能省積日之功。”
朱翊鈞這才明白過來。
反複之下,所留遺澤……
還真就是考古式開航線啊。
朝令夕改這種事,也不知道平白耗費了多少銀錢,朱翊鈞忍不住有些心疼。
旋即又收斂情緒,問起正事:“所以,如今朱卿還有何難處?”
難處肯定是有的,否則朱衡也不會說再等兩年才能通船了。
皇帝這話一問出口,朱衡向來古板的臉上,竟是露出了些許靦腆之色。
他遲疑地看了一眼王國光,又看了看皇帝。
最後不自在地開口道:“陛下,臣入冬前親自去膠州考察,並擇分水嶺難開處挑驗……”
朱翊鈞看到朱衡的神態,不由咯噔一下。
這是來要錢的吧!?
隻見朱衡絮絮叨叨說著:“……挑下數尺即硤石,又數尺即沙。此下皆黑沙土,未丈餘即有水泉湧出,隨挑隨汲,愈深愈難。今十餘日矣,而所挑深止一丈二尺,所費銀已五百餘兩,尚未與水麵相平,若欲通海及海舡可行,更須增深一丈。”
“除此之外,還有海運必出自淮安海口,高寶其所必經,此處也當需治理。”
說到這裡,朱衡就頓住了。
朱翊鈞不動聲色,與王國光對視了一眼。
後者按捺不住,主動朝朱衡開口道:“朱尚書不妨明說,需要耗費多少銀錢?”
朱衡朝王國光似靦腆,更似討好地笑了笑。
他悄悄彆過臉,吞吞吐吐道:“約莫……一百八十萬兩。”
經過提醒,發現昨天搞了個烏龍,幕僚李杜與萬裡二年中進士的李杜不是一個人,登科錄上的籍貫不一樣。
不過不影響劇情,就不做改動了,說與讀者們知道。
插個題外話,前兩天問讀者朋友們的書,今天看去了,其中一本太監了,另一本一本2024年八個月了,就更了四十六章,實在離譜,天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