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朱翊鈞搖了搖頭:“朕就不去了,讓顧寰去爭吧。”
讓顧寰上廷議,不就是為了京營能開口說話?
總不能事事自己站台吧?
鄧以讚也不細問,繼續說道:“其三乃是順義王使者,女真夷人頭目,朝鮮、琉球使臣前來朝賀,各自貢了不少金銀財物,希望能麵見陛下,當廷奏對,彰顯兩方親親之誼。”
朱翊鈞沒有立刻回答。
反而不著邊際問了一句:“女真頭目叫什麼名字?”
他看著鄧以讚,莫非……
鄧以讚回憶了片刻,回道:“海西者剌等衛女直都督阿失卜、並塔魯等衛女直都督僉事籠卜。”
好吧,沒聽過。
朱翊鈞搖了搖頭:“夷人樣貌醜陋,朕年歲尚小,睡夢不深,還是不見了。”
鄧以讚正要平靜應聲,而後才反應過來皇帝在說什麼。
他嘴巴張了張,最後還是閉嘴點頭。
“此外,還有福建左參政栗在庭的一封彈章。”
朱翊鈞向鄧以讚投去征詢的目光。
彈劾走流程就是,不至於放到禦前來說。
鄧以讚頓了頓,將始末娓娓道來:“栗參政上任後,勘得原任南贛巡撫陸穩,動用了稅銀五千六百五十餘兩。”
“除建坊等項一千三百九十九兩零公用外,其饋送嚴學士四千二百五十兩零。”
陸穩?這都嘉靖四十年的事了吧!
翻陳年老賬,官場大忌啊。
栗在庭變得這麼不懂事了?
隻聽鄧以讚繼續說道:“其中牽扯到一些福建布政司的官吏,各執一詞。”
“還有,栗參政是趁夜無人值守時,翻的布政司的公庫,福建左參議查誌立,為這事上疏彈劾栗參政。”
“此外,還有官吏彈劾栗參政勾結武將俞大猷,僭越不軌的奏疏。”
朱翊鈞一聽就明白過來,又是官場經典曲目了。
上任就爭錢袋子。
不過,查誌立這廝,去年還是河南左參政,被梁夢龍以貪汙**為由,一杆子彈劾到福建去了,現在還沒老實是吧?
至於俞大猷……
朱翊鈞好奇道:“怎麼個勾結法?”
鄧以讚遲疑了一下,才開口道:“說是栗參政住進了俞都督府上,奏疏上還說,兩人抵足而眠,乃是一起玩弄美婢的同道之人雲雲。”
“不過後者顯然杜撰,奏疏已經被內閣打回去了。”
朱翊鈞忍不住嘖了一聲,真是會用詞,不得不服。
他隨意道:“讓內閣去處置罷。”
鄧以讚聞言點了點頭。
他語氣輕快些許,結尾道:“就這些了,除此之外便是會試的議程考卷、通政司報紙的爭論、吏部人事任命、都蠻大捷的賞賜等等。”
一行人距離乾光殿已然不遠了。
一路上,都能看到不少內臣女官,搬著物件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顯然是為移宮準備。
朱翊鈞走在前頭,擺動起手臂,終於說起閒話來:“說到報紙爭論,朕記得鄧卿是江右王學門徒?”
這就是心學的含金量。
從前首輔,今次輔、群輔,到中書舍人,翰林編修,門徒遍布。
鄧以讚知道皇帝想問什麼事情,坦然道:“敢蒙陛下掛礙,臣確是王門學徒,隻不知何為江右王門。”
朱翊鈞反應過來,打了個哈哈:“朕是說卿學的哪一派。”
鄧以讚自嘲一笑:“回稟陛下,正是如今顧君斥之為空,李公不屑一顧的無善無惡論。”
論戰一起,顧憲成已經靠學識被尊一聲君了,而李贄,更是人皆稱公。
朱翊鈞忍不住打趣一句:“卿倒是坦然,挨了罵還主動提起。”
鄧以讚終於收斂起神色,肅然道:“陛下,臣以為,學問不為天所做,不為地所做,不為聖人所做,如此,又何必掛懷他人言語。”
朱翊鈞看著鄧以讚的神色,莫名升起一絲感慨。
不愧是會試第一,殿試第三出身的儒生。
學問做得越深,恐怕是越難為自己的理念所動搖。
哪怕李贄帶出普世價值觀這種大殺器,鄧以讚輕飄飄一句不為天地聖人做學問,就揭了過去,顯然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朱翊鈞走在前頭,頭也不回:“那鄧卿學問,是為誰而做?”
鄧以讚看不清皇帝表情,隻感覺語氣不佳。
他恍若不覺,一如既往,認真答道:“陛下,學問,自然是為己而做。”
“臣謂心之本體,在順其初者也。”
“初者,萬慮俱忘之時也。突然感之,卒然應之,則純乎天者也。意氣一動,而二三之念則繼乎後。又其甚者,此念方萌,而二與三已並出其間,繼與並皆非初也。”
“故親,我愛也,謂當愛而加之意則否;長,吾敬也,謂當敬而加之意則否。”
“貴而益謙與傲同,醉而益恭與亂同。”
“何也?徇外之心,為人之心也,所謂繼與並者也。”
“此心之原,不墮方體,不落計較,翛然而往,倏然而來,見其前而不見其後,知其一而不知其兩,如此而已矣。”
“此則所謂初者也。”
“顧憲成想救世人說道德,李贄要奪道統論普世,臣皆不取也……”
“臣隻畫地為牢,隅與自我。”
“陛下,臣是真人。”
這就是顧憲成批判的無善無惡論了,一切都要向本初去尋,後天的一切想法都是假的,蒙蔽靈台的。
同時,也是最真實,最自我的人。
鄧以讚一番話後,小皇帝半晌沒接話。
前者不悲不喜,靜靜等候。
好一會之後,皇帝才慢慢回過頭,但出乎鄧以讚意料的是,小皇帝竟然麵帶激賞。
朱翊鈞看著鄧以讚,頷首認可道:“好一個自我,好一個真人。”
“隻盼鄧卿日後能找回初心。”
小鄧個子不高,聽了這話,懷疑皇帝是不是在陰陽怪氣自己。
殊不知,朱翊鈞還真不是在說反話,而是他對李贄這步棋目前為止的現狀很滿意。
李贄的普世道德論,是在他影響下誕生的,其中自然有縫合的成分。
事情都得一分為二辯證看待,縫合自然有縫合的弊端。
這門學說雖然對於中國哲學的現代重構具有理性啟蒙意義,但與此同時,也具有消解傳統的傾向。
普世道德觀依據客觀性和外部性所建構的普遍主義文化立場,對於現在的儒學而言,是一種文化霸權。
稍微一個把握不好。
便會完全遮蔽傳統文化的主體內省視野和精神超越視野。
隨之而來的,便是自我文化意識被斬斷,文化的譜係性認同讓位於外部判斷。
這就意味著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但現在看鄧以讚這個反應,顯然火候剛剛好。
中庸好啊,百花齊放好啊。
隻盼一個藥引真能碰撞出屬於華夏的哲學自我罷。
……
“去慈慶宮了?”
朱翊鈞一行人好容易走到乾光殿,沒想到撲了個空。
誰知道陳太後竟然去了慈慶宮。
張宏將方才進去通稟所得來的消息,斟酌總結:“陛下,年前太後讓李家姑娘提前搬回慈慶宮,替太後先打理一番,好在娘娘移宮前養些人氣。”
“不巧李家姑娘昨夜病倒了,太後一早便去慈慶宮照看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
這就是瞎折騰。
他搖了搖頭:“走吧,正好去慈慶宮看看。”
一行人又轉道慈慶宮。
自從朱翊鈞登基後,就沒怎麼去慈慶宮了,在一場大火後,更是再也沒去看過。
不過工匠的手藝自然是不用擔心的。
複建的慈慶宮與火燒前,幾乎一模一樣。
僅有不同的地方,隻在於煥然一新,明亮了不少。
這樣好的手藝,按理來說皇帝應該高興才對。
但張宏小心翼翼看著皇帝陰沉的臉色,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是因為李家姑娘病了?
還是複建之後的慈慶宮與這位爺印象中的東宮形製有出入?
時間緩緩流逝。
皇帝站在慈慶宮外,既不離開,也不進去。
已經駐足審視了好半晌了,神色卻越來越難看。
張宏不明就裡,硬著頭皮湊上前去:“皇爺,可是有什麼不妥?”
朱翊鈞站在一處牆邊,伸出五指抹了一把,在指間不斷撚動。
他看向張宏,聽不出語氣,蹙眉道:“朕記得,紫禁城的規製,內牆應當用紅土才對。”
紫禁城用紅色的地方可不少,都是有規製的,什麼地方該用什麼料。
張宏哪裡懂工程問題,更不知道皇帝這般什麼意思。
隻好謹慎挑著規矩說:“陛下,是該用紅土,不過有時為了趕工,或者彆的計較,也會用彆的,慈慶宮這次複建,絕無偷工減料。”
朱翊鈞將手指在張宏衣服上抹了一把,點了點頭:“朕倒是信這話的。”
“畢竟朱砂可比紅土貴。”
朱翊鈞抬頭看向這座新建成的慈慶宮。
滿牆的朱砂,比之紅土,更加晃眼奪目,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