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本該端坐在禦案後,居高臨下與臣下奏對,此時卻避席走下了一半禦階,站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張居正站在殿內,本是恭敬的姿態,臉色卻說不上好看。
他語氣僵硬,朝皇帝回道:“陛下既是天命之主,何必鬼祟行事?既鬼祟行事,又何必複告知臣?”
朱翊鈞麵對首輔先生的責備,儘數受下,還行了半個弟子禮,以示受訓。
“先生教訓得是,這確是鬼祟行事。”
“不過朕還是告訴了先生,自然是因為隆慶六年六月十八那日,朕答應過先生,君臣之間,坦誠相見,共襄盛世。”
“朕豈能因行了壞事,便為此食言?”
張居正猶然為皇帝燒了乾清宮的事生氣。
聞言不由冷臉相對:“言必行,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唯仁乎?唯義乎?唯良知乎?”
“陛下不如同樣瞞著臣,才是對臣的仁,也好過讓臣失魂落魄。”
說話一定要守信用,做事一定要有結果,這種態度隻是固執的小人行為。
比起強調表麵的言行,更重要是考慮仁義良知這種更深層次的道德修養。
張居正這是拿論語擠兌皇帝,顯然是對皇帝的作為極其不滿——正因為皇帝說坦誠相對,他才會如此這般跟皇帝計較。
朱翊鈞歎了一口氣。
按理說,他是不應該告訴張居正的。
但就像他所說,政治互信是很難得的事情,不好輕易壞了。
同時,他基於對張居正的了解,也不憚於讓張居正知道。
但隨之而來的,自然避免不了一場批評進諫。
此時張居正不再搶白,朱翊鈞終於有機會解釋原由:“先生,朕非是眷戀西苑風光,才如此行事。”
“個中始末情由,朕實不得已而為之。”
朱翊鈞懇切相對,耐心解釋。
而後便將朱砂之事給張居正從頭到尾,細細道來。
末了,他還補了一句:“朱砂、水銀之毒,乃是皇祖父與朕口耳相傳,決計錯不了。”
一番話說完,張居正終於恢複了一些冷靜。
卻是從對皇帝的不滿,轉為低頭皺眉思索。
好半晌後,張居正才抬起頭,又朝皇帝問了些細節。
兩人又是一番交談,張居正終於徹底明白,皇帝為何如此作為。
先前他來承光殿勸慰皇帝乾清宮火災之事,孰料皇帝卻一口說出,此事乃是他授意所為,直讓張居正五雷轟頂。
還以為皇帝隻是貪圖西苑風光,便做下這等事。
現在明白過來後再看此事,總算在人之常情能理解的範疇中了。
隻是張居正猶然有些芥蒂:“即便如此,陛下何不與臣等商議。”
“陛下若是想徹查,臣等難道會阻著陛下嗎?”
雖然是事出有因,但讓張居正介懷的地方仍然在。
陰謀之輩之所以隻能玩弄陰謀,就是因為無勢。
可皇帝占據著天下最大的勢,又何必也玩弄起陰謀,平白落了下乘?
這不就是失了堂皇氣度?
朱翊鈞緩緩走下禦階,搖頭道:“正因為朕不願行陰謀之事,才會除此下策。否則,朕就會給文華殿、六部衙署統統換上朱砂,看看誰有異動了。”
張居正聞言,心中莫名惡寒,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這不就是世宗煉丹賜藥給臣下的路數嗎?
皇帝那位皇祖父,到底口耳相傳了些什麼東西!
朱翊鈞解釋道:“若是知會外朝一同商議,朕落個多疑的名頭也就罷了,就怕有人逢迎,借此掀起大案。”
“遷綿百年的路數,過去也就過去了,這是朕的寬宏大量。”
“但隻牽涉到朕也就罷了,這次朕的選侍,朕的母後,都險些受難……”
“先生,朕心有餘悸啊!”
張居正默然半晌,終於歎了一口氣,寬慰道:“臣曆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宮殿火災不下十場。”
“依臣愚見,未必是有心之人故意為之。”
就嘉靖三十六年那一場大火來說。
三大殿同時燒毀,外朝廷議正是因為此事,才被迫借用太子臣屬議會的文華殿。
此後三大殿複建,誰也不知道會不會修完了就搬回去,彼時不也是用的朱砂塗牆嗎?
張居正有些擔憂地看了皇帝一眼。
彆因此事被嚇成驚弓之鳥,那就壞事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朕知道,不過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罷了。”
“既然遇到了,也隻好寧可信其有,也請先生為我一家孤兒寡母的性命擔待一二。”
話說道這個份上,張居正也不好再拿出訓斥的態度。
隻好朝皇帝行了一禮,以示回應。
兩人一番交心,總算化開芥蒂,將這事揭了過去。
等安撫完首輔,朱翊鈞這才展顏一笑,狀若不經意道:“先生一聽此事,便劈頭蓋臉訓了學生一頓。”
“那朕點李白泱為選侍,也未與外朝商議,先生怎麼隻字不提?”
張居正看了皇帝一眼:“皇後正位,天下之母,先是國事,才是家事,那才是外朝商討的餘地,選侍本就是陛下的家事,兩宮自可決之。”
說到此處,張居正語氣突然變得極為複雜:“臣從裕王府就看著陛下成長,眼見陛下到了開後宮的時候。”
“這是長大成人之兆,臣心中隻有替君上欣喜,卻是沒有彆的半點不滿。”
說句僭越的話,皇帝在裕王府的時候,他張居正跟陳以勤給三四歲的朱翊鈞啟蒙,陪皇帝的時間可比穆宗多多了。
而皇帝開經筵以後,張居正親自教授的時日,也比照顧自家孩子多多了。
除了在衙署值班外,整日最多的時候,就是在給皇帝上課了。
哪怕回家都在給皇帝寫教材。
隆慶六年朱翊鈞剛出閣讀書那段時間,高拱被曹大埜彈劾,身為太子學業的提督官之一,卻難得能在日講上看到高拱。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都是他張居正在過問皇帝的學業?
其中傾注的心血,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哉。
這也是他方才聽聞皇帝做了壞事,便心急如焚的緣故。
這般心態,聽到皇帝點了選侍,他隻有著一些說不明的欣慰和滿足在其中,恍如飲了一杯好酒一般,五味雜陳,後勁十足。
至於不滿?當初李春芳想將孫女送進宮,還是張居正勸皇帝收下的。
隻要皇帝知道節製,那就萬事大吉了。
想到此處,張居正心裡突然又有些彆扭。
外起居注是要內閣審核的,想看也就看了,但內起居注,就不是他們能隨便看的了。
還是能找機會委婉勸皇帝注意節製才是,免得被先帝遺留的秉性影響了。
朱翊鈞不知道張居正在想什麼奇怪的事。
隻是笑了笑,揭過了這事:“禦皇極門午朝之儀等等再隨先生過去,朕還有一事要與先生商量。”
戚繼光來了歸來了,自己也沒必要太過熱切,反而地沉著布置好正事才對。
張居正朝皇帝看來。
朱翊鈞沉吟片刻,斟酌道:“先生,朝廷今年既然決意對朵顏衛用兵,戚繼光也在皇極門外候著了。”
“能不能趁著這個機會……將喪事過了百日的官吏,酌情起複,委派一些相關的差遣?”
張居正一怔,立刻跟上皇帝的思路:“金革無避?”
朱翊鈞點了點頭,確定道:“金革無避。”
喪期到了,官員是要是乖乖致仕給父母守孝的,張四維就是因此回了三晉。
不過也不是沒有例外。
譬如皇帝奪情。
馬自強母親去世,按理就應該回家守孝,不過皇帝說國家朝局需要你,留下吧,於是他百般推辭而不能,隻回家守了二十一天的孝,便匆匆回京。
但奪情終究是特例,影響也不太好。
更容易成為臣子的道德漏洞——皇帝奪情你就不守孝了?沒讀過陳情表嗎?說到底還是不孝順。
所以沒有人找馬自強麻煩,不代表彆人被奪情,都可以這樣舉重若輕。
尤其是對於某些得罪人多的官吏來說,奪情往往掀起軒然大波。
不過沒關係,還有儒家道德觀內部認同的特例,金革無避,軍旅從權。
春秋大夫,卒哭從戎,也就是喪期從軍打仗。
這顯然不合周禮嘛。
於是子夏問孔子,三年之喪卒哭,金革之事無辟也者,禮與?初有司與?
卒哭(百日祭)之後,國家因為戰爭征召複起,是不可以拒絕的,這合乎周禮嗎?還是單純的權宜之計?
孔子就說了,昔者魯公伯禽有為為之也。
早有先例嘛,為了國事,可以折中一下的,隻要不是為了個人前途、官運之類的私利,就不算違反禮製。
這是禮記說的,自然是很有說服的——“金革無避古有訓,起應徵辟從馳驅。”
這時候守喪,就不需要三年了,一百天,過了卒哭,就可以複起了。
這就叫金革無避,軍旅從權。
朱翊鈞看向張居正,直言不諱:“朕去年給先生老家裝了暖屋,可先生的父親今年還是不幸病倒了。”
“朕哪怕加遣了禦醫前去探望,心中還是忍不住擔憂。”
“雖說君子不奪人之親,亦不可奪親也。”
“但總歸是要未雨綢繆的。”
他看向張居正,認真道:“先生,你也不想朕失了你這臂膀,使新政戛然而止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