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窗口期裡,土蠻汗不會想輕啟戰端,他要縱橫捭闔,要周旋於長生天與那位活佛之間,要與俺答汗明爭暗鬥,無瑕顧及大明朝。
正因為抓住這個關鍵,王崇古才準備趁機清掃了朵顏衛。????保持克製,需要雙方的默契,所以朱翊鈞必須一再囑咐戚繼光,不要生事。
戚繼光聞言,疑竇叢生。
他錯愕道:“朝廷要對朵顏衛用兵,難道不是要清除土蠻汗的耳目,為掃平北患做準備?”
朵顏衛雖然侵擾繁多,但對薊遼構不成大的威脅。
更多的還是作為蒙古左右翼耳目存在。
如果隻是單單對其動手,那就顯得沒那麼必要了。
他一度以為,這是朝廷準備對韃靼大舉用兵的預兆——不說立刻,至少是有這個心思才對吧。
甚至他奏疏都寫好——戚繼光向來是愛呈策的,隆慶前四年裡,先後呈了《請兵破虜四事疏》、《請兵辯論》、《定廟謨以圖安攘疏》、《練兵條議疏》、《上軍政事宜》等奏疏。
結果皇帝現在竟然說,中樞是興兵隻為止戈。
這大大出乎戚繼光意料。
朱翊鈞看著戚繼光,麵色肅然搖了搖頭:“確是清除土蠻汗耳目,不過並非準備此時掃平北患,而是為了讓彼輩消停幾年,不來牽扯我朝,好讓我等留出精力著手倭患。”
“朕知道戚卿報國之心,不過,海運疏通之前,朝廷是不會對北方用兵的……”
土蠻汗蠢蠢欲動,為大戰做準備,朱翊鈞又何嘗不是。
北方現在為什麼不能打?
因為要對北方用兵,必然是曠日持久的大戰!
對於曠日持久的大戰而言,關隘不在於有沒有錢,而是因為太燒糧了!
如今兩淮兩浙的糧食運送到薊鎮損耗之大,令人瞠目結舌。
往往十成要耗去四成!
其中山道拋灑、遇雨黴變、沿途貪腐……數不勝數的原因。
至於屯田或是就近的省,則根本沒有那個體量迅速補足一場大戰的戰時消耗。
隻能等海運!
通了海運之後,大船能從浙江、南直隸直入薊州。
屆時,糧食補給、日用物資,才能輕而易舉送到薊州。
如此才能支撐曠日持久的作戰。
在這之前,朱翊鈞碰都不想碰那位蒙古大汗。
而為了保證海運的正常運行,必然要先著手處理倭寇——各港口有駐軍防備是一回事,儘可能掃清倭寇又是另一回事。
這便是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分。
戚繼光聽皇帝解釋完,沉默了片刻。
而後才緩緩道:“陛下,屆時平倭,可有臣用武之地?”
對韃靼,戚繼光隻有國仇。
但是對倭寇,則更多一份私恨。
從有記憶起,倭寇對登州的襲擾沒有停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自他十七歲承襲了登州衛指揮僉事的世職後,更是屢次侵擾他的所司掌的屯田。
也是那時,他寫下了那句“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來警醒自己。
如今聽到中樞的廟算,豈能不想南征北戰呢?
朱翊鈞失笑:“那就看卿這一仗的成效了。”
“要是能給北邊打出數年的安生便未嘗不可,若是不成,那薊遼恐怕還是離不得卿。”
如果能擒殺董狐狸,消滅骨乾青壯,進而扶持長昂,將朵顏衛從土蠻汗的耳目,變成大明朝的附屬,那自然好說。
但若是給董狐狸逃了,那戚繼光就走不開身了。
戚繼光聞言,重重一禮下拜。
朱翊鈞將人扶起,隨意道:“朕繼續說。”
“這其二,乃是內閣與兵部給朵顏衛有一個定位,那便是安心養馬。”
“所以……牧場不要損毀,牛羊便不要留了。”
沒有需求,就創造需求。
不喜歡互市,等快餓死人就老實了。
土蠻汗能襄助?他能用這麼多糧食牲畜養活整個朵顏衛嗎?
俺答汗會援手?可惜右翼也不是做慈善的。
屆時,除了大明朝,沒有任何一方能幫朵顏衛過冬。
這就是一根無形的鏈子,不想歸附也得歸附。
戚繼光略有遲疑:“陛下,夷人多以牛羊為食,若是沒了吃食,臣唯恐適得其反。”
朱翊鈞點了點頭:“所以殺了董狐狸後,要跟長昂互市,馬價按照宣大互市的價格,再溢價一成半。”
“咱們的糧食、布匹、鹽,尤其要在入冬前,要嚴控流出。”
養成習慣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養馬能過上好日子,韃靼也不會多此一舉頻繁南下劫掠。
當然,大明朝也沒能耐真讓朵顏衛過上好日子——自己人都過不上好日子,還朵顏衛呢。
但是可以營造出一時的假象。
先惠個幾年,讓朵顏衛產生養馬很有賺頭,能過上好日子的假象。
等到衣食所需都操控在大明朝手中的時候,內附就誠心了。
過幾年又養回牛羊又有什麼關係呢?貴人們適應錦衣玉食,可沒那麼容易回去的。
這就叫先大棒,再給甜棗了。
戚繼光思索片刻,點頭道:“臣明白了。”
朱翊鈞說完其二,又繼續說道:“其三,將朕送去的那批京衛武學子弟帶上。”
“不必非得放在關鍵的位置,哪怕是大頭兵朕也認,總之必須上戰場。”
京衛武學比照國子監,入則可為武官,不必考武舉。
裡麵多是些小戶勳貴。
被朱翊鈞選中,自然是稍微有些才能,被送去走快速通道了。
不過快速歸快速,烈度還是要保證的,不然也磨不出好用的人才來。
戚繼光聞言,露出慎重的神色,勸道:“陛下,陣戰不比其他,恐怕真有性命之憂!”
朱翊鈞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開口問道:“怎麼,京衛武學的子弟,比你麾下的人金貴?”
戚繼光砸吧砸吧嘴,一時沒接上皇帝的話。
朱翊鈞擺了擺手:“朕放他們去是磨礪的,又不是鍍金的,都從軍了還怕什麼殉職?”
“卿放手施為,若是不幸罹難一二,國朝也自有撫恤。”
他此前可是已經給家長打過招呼了。
戚繼光拗不過皇帝,隻好麵露苦澀地接下這個得罪人的差使。
朱翊鈞見狀,不由歎了一口氣。
人呐,都沒有完美的,戚繼光也不例外——他被大明官場這大染缸弄得太會做人了。
遇到大臣便動輒跪拜。
一聽文臣父母誕辰,便去尋文壇泰鬥寫詩作畫拍馬屁。
遇事從來不爭,推功攬過。
這近乎於諂媚的姿態,也是很多人為戚繼光不值的地方。
如此會做人,自然有好處的,戚繼光就因此極得自居高位者的好感。
譬如時任總督薊遼都禦史劉燾、給事中吳時來、時任兵科給事中溫純,都在與戚繼光不熟的情況下,或舉薦或推崇過戚繼光。
其中劉燾還是貪汙**落馬的,都在臨走前極力舉薦戚繼光。
甚至王世貞、汪道昆這些文壇人士,都橫插一腳,撰文傳頌。
至於其中有多少是來自於居高臨下的點評,就不得而知了。
而壞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太會做人,往往少了獨當一麵的氣魄。
朱翊鈞都將總督劉應節調到了遼東,戚繼光還是對其有些懼怕。
皇帝都說了要磨礪京衛武學,戚繼光仍有些害怕得罪勳貴。
這是武臣地位所致的官場性格,媚上幾乎是武官的通行證,朱翊鈞肯定怪不得戚繼光。
隻是不免有些感慨。
朱翊鈞想到這裡,止住了思緒,搖了搖頭,繼續說著正事。
其四其五,都是王崇古一再囑咐,與俺答汗相關以及右翼相關之事。
不過之後會行文下到薊鎮,朱翊鈞也就點到為止,簡單提了一提。
說完跟內閣打好的草稿,朱翊鈞並沒有結束話題。
反而沉吟片刻,悄然夾帶起私貨:“朕聽聞朵顏衛的牧區,頗多女真夷人?”
戚繼光愣了愣,旋即解釋道:“陛下,女直夷人多在福餘的牧區,倒也是一家。”
朵顏三衛,福餘便是其一。
朱翊鈞摩挲了一下下巴,放低聲音吩咐道:“戚卿,屆時收服長昂後告訴他,要是順手,看看有沒有一個叫奴兒哈赤的,今年十六歲。”
“逮著了朕算他十匹馬的錢。”
這廝現在應該還沒發育,小角色一個。
當然,曆史的進程,不以個體的消亡而更改。
朱翊鈞也不是為了更改什麼大勢,隻是恰好遇到了,隨手為之罷了。
戚繼光麵露狐疑,不明所以:“中樞對女真人有所考量?”
朱翊鈞搖了搖頭,坦然道:“沒有,是朕單純想抓進宮把玩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