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在是細胳膊細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長相,淩空懸著的時候久了,有些堅持不住。
她見狀,把邊上的小杌子搬過來,示意顏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興。新人剛來,總得想辦法籠絡老人兒。人家正在討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顏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說實話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來喝去使喚,隻好吃啞巴虧。當初一同來上都的人裡,隻有自己一個進了宜春院,其中孤單可想而知。現在終於來了個同鄉,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顏在很歡喜,連自己的妝匣都要和蘇月的放在一起,且熱絡地招呼她,有什麼要用的,儘管自取。
蘇月含笑應了,但絕不當真去碰人家的東西。第二天收拾停當進大樂堂,太樂丞照著上麵的吩咐,從前頭人中挑選出五個,另辟出樂室讓她們排演《白紵曲》。受命前來引導她們的,也是擅長江南曲調的樂師。
蘇月和顏在是新來的,略費些工夫,但也隻消大半日,就已經掌握要領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後來樂師盯得不緊了,常是練半日歇半日,捧著熱茶感慨:“教習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頭幾日在銀台院,顯些要了我的命,怎麼教都教不會。看看,我鬢邊新長了幾根白發,都是被她們給氣的。”
這些來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溫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願意給人添麻煩。樂師這麼說,她們也隻是笑笑,“誰都有剛入門的時候,等日子長了,自然就好了。”
預備登台前雖然需要苦練,但比起在銀台院的時候,已經輕鬆得多了,不必從早到晚抱著樂器不放手。五個人得了閒,就在廊子上坐著攀談。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幾位,說起家鄉總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長的,名叫梅引的樂官唏噓:“我離家整整五年,連做夢,都夢不見家鄉的樣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悵,再過幾年,新人也會變成她們今天的模樣。
蘇月和顏在還能向她們描繪江南的變化,其實戰亂過後,到處一片狼藉。若說好,隻有遠山遠水還在記憶裡,卻也因近處的殘垣斷壁,顯得有些破敗和淒涼了。
說話間,不防門外忽然進來一位女郎,一雙飛揚的丹鳳眼,看人的時候眼波嫋嫋,很有亦嗔亦怨的風味。
進門便問蘇月,“你就是新來的姑蘇樂工?”
蘇月站起身說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裡帶著幾分傲慢,隨口問她:“你與白少卿相熟嗎?聽說你是他從銀台院抽調出來的,昨晚他還親自在院門上等候你,有這回事嗎?”
這麼一來,大家都看向蘇月,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她辯解道:“我和白少卿並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攜。”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後也不必太相熟,免得過於親近,引出不必要的誤會。”
人家發完話,不等她應承就轉身出去了,同坐的雲羅告訴蘇月:“她叫劉善質,是宜春院最紅的前頭人,技藝實在是高超,對白少卿也實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興,上趕著來興師問罪。”
蘇月了然了,“那往後要提防些,彆惹她惱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惱火,”一旁的楚容壓聲說,“不過離白少卿遠些是對的。他年輕,長得又俊,常在梨園內走動,和宜春院好幾個前頭人都有糾葛。隻是後來不知怎麼,漸漸沒人說起了,近來又同劉善質打得火熱。好些人勸善質,讓她不要受人蒙騙,她卻總覺得自己和以前那些樂工不一樣,白少卿是真心喜歡她的。”
自視甚高的人一頭紮進感情裡,總是莫名自信,自以為獨一無二。苦口婆心規勸沒有用,總要經曆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蘇月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覺日子過得飛快,眼看就要除夕了,心也高高懸起來。
以前在家取樂,就算曲調謬之千裡也沒人計較,如今要去受那些權貴的檢閱,隻怕錯了一個音,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那幾天,她的琵琶幾乎沒離身,隻差睡覺也抱在懷裡,連做夢都在撥弦。到了臘月二十九,內造局送樂工當日要穿的禮衣進來,都是細作的浮光錦,上麵覆著潔白的玉紗,舉手投足光彩動搖,水波粼粼。
衣裳很珍貴,穿上也很美,但十二月的氣候,貼身簡直涼徹肌骨。
大家上身試了試,忍不住倒吸涼氣。登台的樂人都要穿得輕薄,穿出春夏的輕快韻致,總不能一抬胳膊鼓鼓囊囊,這樣顯得笨重不好看。
“大殿裡有溫爐,進去就暖和了。”太樂丞努力打消大家的顧慮,“今年上頭還撥了炭下來,候場的帳子裡也有火盆,保管凍不著你們。”
可是從圓璧城到前麵的乾陽殿,有很長一段路,好在大家都備有鬥篷,尚可以禦寒。
於是年三十一早,就集結起來準備出發了。今天天氣陰沉,厚重的雲層像個晦暗的鍋盔,嚴實地扣在穹頂上。樂工們列著隊伍走在夾城裡,冷風從脖頸處往裡灌,懷裡抱著的樂器,也變成了冷硬的大冰錐。
咬著牙,裙裾翩翩,腳踝像被刀割一樣。初入禁廷的好奇,已經被無處不在的寒冷滌蕩得所剩無幾了。
蘇月覺得自己的眼皮都被凍僵了,麻木得幾乎抬不起來。等入了重潤門,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嗓音想起,才艱難地抬了抬頭。
內侍省侍監還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向內比手,“帳幄設在文成殿後,時辰還沒到,先進去候著吧。”正巧看見了蘇月,便來同她打招呼,“辜娘子,我記得你。頭一回亮相,拿出看家的本事來,是明月還是銅鏡,就看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