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鬥篷解了。”他忽然說,神情冷漠。
蘇月納罕地抬抬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皇帝又重複了一句,“朕讓你把鬥篷解了。”
可是孤男寡女,解鬥篷做什麼?
一些不好的預感,從腦子裡的每個邊角湧了出來,雖說眼前這人已經貴為皇帝了,但他是行伍出身,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蘇月的長嫂是揚州人,她以前曾聽阿嫂說過,前朝駐守揚州的軍隊軍紀渙散。當兵的最愛逛青樓,過後又不肯付錢,因此在揚州人眼裡,那些兵痞才是江南最大的禍患。
蘇月捂住了領上的係帶,“我雖淪為樂工,但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帝擰起了眉,“這和你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有關係嗎?”
蘇月訝然,做了皇帝的人,眼界就是不一樣,居然能說出沒關係的話來,簡直令人咋舌。
她遲遲沒有反應,對方的耐心也快用光了,“朕實在想不明白,你們辜家人究竟有多自命不凡,才覺得世上的人都心懷不軌,時刻想打你們的主意?”
蘇月被他一番嘲諷,竟真有些自我懷疑了,難道是自己會錯了意?但她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有哪個好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第一次見麵的女郎解衣裳。
“卑下恕難從命。”她說。
可惜人家並未理會她的拒絕。
在皇帝看來,他還是白丁的時候遭到拒婚也就算了,如今當了皇帝,還有人對他說不,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隻捂住領口的手,被他滿臉鄙夷地拽了下來,隻需輕輕一抽繩結,那件鬥篷就落在地上了。然後抬手解下領上金扣,順手把自己的鬥篷扔給她,“上都不像姑蘇,冬日裡要冷得多。朕這件是新做的,今日頭一回上身,你穿上這件,一路上就凍不死了。”
蘇月托著這件厚厚的鬥篷,茫然不知所措,“這……這……”
“這什麼?”皇帝道,“朕是一國之君,大人大量。想必你充入梨園的時候,辜翁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但朕偏要你活著,向你父親證明,朕既然能統天禦宇,就不會公報私仇,刻意刁難。”
這番見解,屬實令蘇月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不給她鬥篷,就算公報私仇?
可她不敢問出口,自己剛才的反應已經十分小人之心了。她唯有深深向他拜服,“陛下愛民如子,這份氣魄和胸襟,令卑下望塵莫及。卑下剛才又現眼了,請陛下將此事忘了,就當不曾發生過吧。”
皇帝涼笑,“朕與你們辜家人打交道,看來要學會不停遺忘才行了。”邊說邊抬了抬下頜,“穿上。”
蘇月忙說是,揚手把鬥篷披在自己身上。
皇帝身量高大,鬥篷的下擺拖在地上足有一尺長,但他卻刻意忽略了,睜著眼睛說瞎話,“正合適。”頓了頓複又問,“暖和嗎?”
蘇月已經不知道這合適二字究竟作何解了,也不想費心琢磨,隻是老實地回答:“暖和。”
好在他總算決定高抬貴手了,“暖和就好。與小娘子共處良久,相談甚歡,今日是除夕,梨園想必也設有晚宴,朕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蘇月如蒙大赦,躬身道:“卑下預先恭賀陛下新禧,那卑下就先告退了。”說著提起鬥篷,卻行退出了帳幄。
帳中的皇帝扯了下唇角,原本以為太後有些誇大其詞,不過一次失敗的提親而已,怎麼令人三年不得釋懷。但今天看來,確實事出有因,這位辜家女郎看似謙卑,骨子裡卻是有傲性的。
她看著你時,眼裡的水色不是粼粼的波光,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鋒利劍芒,明明小小的女孩,竟也讓人不敢侵犯。且她很漂亮,是萬千出色的前頭人中,一眼就能被發現的那種美。可見姑蘇確實人傑地靈,能孕育出這樣光芒萬丈的女郎。
正暢想時,帳門忽然又被打了起來,還是她,尷尬地說:“東西落下了……”
皇帝往邊上讓了讓,看她左手夾住猞猁猻鬥篷,右手抱起琵琶,臨走不忘再嗬嗬腰,往宮門上去了。
騰不出手來的蘇月,到這時才明白人心險惡。禦用的鬥篷確實比自己帶來的暖和,但沒辦法裹緊,冷風自然灌得更多。
一路往北走,抱著琵琶的手幾乎凍得沒了知覺,邊走暗中邊慶幸,還是阿爹有先見之明,拒了他家的婚。如今看來這人果真不怎麼樣,小人得誌,借故明賞暗罰。
從少府內監夾道到陶光園長廊,足有三百多丈遠,每一步都讓她生無可戀。還好她機靈,乾脆把猞猁猻鬥篷係在身前,如此一來身子和手都擋住了,居然甚是溫暖。
至於垂委在地的禦賜之物,實在是顧不上了。她就這麼毫無愧色地,在守門內侍驚訝的注視下,邁進了圓璧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