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早晚能合身,隻要等待就行。
夜深了,晚上下了起小雨,氣溫一下子降了好多,越來越冷。
值班的護士過來檢查奶奶的情況,空調調高了一點。
張歎看了看手表,要帶小白回酒店。
小白不願走,想要留在這裡,但被奶奶勸走了。
“奶奶,拜~~~~”
“小白再見。”
今晚病房裡沒有人守夜,隻有大樓裡值班的護士。
長長的陳舊的走廊裡燈光昏沉,病房裡,天花板上的燈關了,隻有衛生間門口亮著一盞留夜燈,還有病床底下,貼近地板的牆壁上亮著兩盞起夜燈。
燈光幽幽,奶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沒有閉著,她此刻毫無睡意,心潮澎湃,洶湧浩蕩,人生的畫麵一幕幕浮現。
窗外的雨先是小打小鬨響了一陣,接著劇烈起來,憤怒起來,裹挾著狂風,吹打玻璃窗,接著漸漸勢小,變成了淅淅瀝瀝,若有若無,趨於平靜,最後歸於來時的模樣,風聲雨聲都沒了,夜安靜了。
多像是人生啊。
一場夜雨過後,應該已經淩晨了,走廊裡許久沒有傳來腳步聲,大家都睡了吧。
奶奶從被窩裡伸出手,手中多了一個物件,她摁了一下,物件亮起了熒光,那是一隻手機。
小白給她買的那隻老年人手機。
她顫抖著手,手機沒拿穩,掉在床上。
當她再次拿起時,枯槁的右手已經平穩,仿佛日前小白教她用手機的那次。
她打開手機錄音功能,停頓片刻,努力組織語言。
平民百姓家,發生一點大事,就仿佛天上漏了個洞,暴雨傾盆,人船皆覆。
奶奶她摔了一跤,未曾想會引發這麼多的艱難選擇,牽動這麼多人的生活命運。
每個人都在因為她的摔跤做選擇,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這麼多天,終於想透徹了,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她的選擇是,不麻煩彆人。
她是個善良安靜的人,從不願麻煩人,堅持了一輩子,不想人生的關頭,卻給周圍的人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
自從她摔倒的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個獨立自主的人,在人格上她依然倔強地堅守著,但是在行動上,在身體上,她已經失去了獨立自主的資格,她不得不用小孫女賺的錢治病,連吃飯和上廁所都不能自理,這怎麼能稱之為人呢。
她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麻煩,她最不願意麻煩彆人的麻煩。
這一刻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心底浮現。
她想到了死亡。
前些天去世的那位老人,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將來。自己痛苦,身邊的人也跟著痛苦。
按照一個人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她還有些時日,但她不願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她想體麵地告彆這個世界。
這麼一想,那個可怕的念頭也並不可怕了。它不再是猙獰的、絕望的、讓人發狂的,它竟然散發著希望,像春天山林中吹來的氣息,帶著草木複蘇和泥土的芳香。
她大半輩子裡,從來都麵朝太陽,心向溫暖,哪怕是丈夫去世,兒子去世,兒媳婦去世……生活給了她一個又一個惡意的玩笑,她都能堅持,依然麵帶微笑,依然懷揣希望,依然期待明天。
她身經百戰,千瘡百孔,是把老骨頭,溫柔而倔強地抗爭著,已經不懼任何風雨。
時到如今,命運對她失去了耐心,滿懷惡意地要把她擊倒。
她想體麵的過一生,它偏偏不給。
但她並不怨恨,甚至要謝謝它,謝謝把惡意的玩笑給了她,而不是小白。
她全盤接下。
命運注定要失望了。
因為她不是陷於絕望而尋死,她是懷著希望決定奔赴死亡,就像迎接另一場浩大的勝利。
她是把自己施舍給命運,而不是被強取豪奪。
她一輩子沒有輸,最後也不能輸了體麵。
誰也無法擊倒她,除非她自己卸下武裝,摘下頭盔,放下武器,解甲歸天。
她的一生,多是被命運推著走,人生的最後一程,她要為自己做主,選擇一條路,一路走好。
安靜的病房裡,奶奶一隻手握著手機,舉到嘴唇邊,用儘餘力,以清亮的聲音說道:“我於昨晚走了,走時心如止水1……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白……但小白有你們,我沒什麼不放心了……”
1這是南京一位81歲的獨居老人死前寫的遺書的第一句,原句是“我於昨晚(農曆八月十五)走了,走時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