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外,煙霧氤氳。
這霧濃淡不均灰白相間,鋪天蓋地地飄得極慢,近乎靜止,缺少尋常霧氣的那種輕靈,在夜光石的映襯下,時不時蕩起陣陣細微漣漪。
“這是……元氣波動!”金克木滿臉不可思議,“且到了外顯不化、凝而不散的地步。”
“是元氣不假。”趙洪友閉眼細察,“如此醇厚的元氣,不說全部,便隻煉化其中小部分,咱們的修為也必大有精進。”
“誰來掐我一下,該不是做夢吧”
“呸。”戚寶故作嫌惡,“彆臟了胖爺的手。”
“噓——”金克木豎指貼唇,“聽!什麼聲音”
“囈語似的,不清楚。”趙洪友循聲側耳,片刻後問寵渡,“老弟作何看法”
“讓我先捋捋。”寵渡示意戚寶與趙洪友將自己就近倚放於石壁,閉眼釋出神念往霧裡探,一時不得結果,隻把金克木急得度日如年。
“我看是鷹老三。”金克木言之鑿鑿。
“不無可能。”趙洪友點點頭,“沿路過來未遇岔道,卻不見那廝賊影,想是進霧裡去了,說不得這動靜就是他鬨的。”
“那咱們還等甚”
“金兄警醒些。”
“胖爺該不是怕了”
“這水月洞天深埋於地不知經年,怎會聚有此等元氣”戚寶道,“下地這一趟遭遇頗多詭異,可彆一時興起被衝昏頭。”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金克木不以為然,“遭那麼多罪也該運氣一次,沒必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瞪我也無益,這回我站胖爺。”趙洪友回望牆角,“謹慎些總沒錯;況且老弟也在想法子,不急此一時。”
“雙管齊下如何我在邊兒上先試煉看看,若不對也可及時止損,不至於全部中招。”金克木急不可耐,邊說邊朝霧裡走,卻聽身後陡起棒喝。
“去不得。”寵渡近乎喊破喉嚨。
“渡兄何意”金克木被嚇一跳,麵帶慍怒,“鷹老三都在裡麵,足可見無甚大礙,如何我就去不得”
“隻讓你稍待,非是有意阻你。”
“哼!”金克木麵色一凜,“我看就是怕我獨——”
“金兄!!!”趙洪友斷然岔道,“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金兄慎言。”
二人初心是與寵渡交好,依靠寵渡與穆家兄妹乃至山上長老的關係討些便利,為此減少與寵渡之間的摩擦就尤為必要。
一路行來好不容易拉近了與寵渡的距離,眼下卻因靈霧針鋒相對,雖說話頭被趙洪友及時按下,但金克木所思所想再明顯不過,意指寵渡怕他二人吃獨食。
也無怪金克木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畢竟財帛動人心,何況比財帛更稀有的精純元氣
場麵僵了兩息,戚寶撓著後腦勺打了個哈哈,道:“要胖爺說,你倆還是對我這兄弟不夠了解啊。”
“也是,”趙洪友頓有所悟,“這一路老弟何曾妄言過想來此次也是察覺不對才好言相勸。”
“渡兄洞察敏銳,我當然是極為感佩的。”金克木借坡下驢,麵色稍霽,想來也意識到言行失態。
“老弟可有所察”趙洪友順勢轉移話題。
“僅有個想法……”寵渡搖搖頭,隨手撿起一塊碎石掂了掂,不等幾人細問,“欻”一聲甩手射入霧中。
“好個投石問路。”趙洪友手拍腦門兒,“我三個當局者迷淨顧著爭論,竟忘了如此簡單有效的法子。”
“還是渡兄心思活泛。”金克木赧然。
隻道寵渡意在試探,三人有樣學樣紛紛投石,哪裡曉得寵渡此舉真意
剛以神念探及方圓一裡,寵渡竟未窺得霧洞邊際,亦不見任何狀似霧源之物,倒是在外間側壁上發現諸多相似甬道以及道口前成堆的人骨。
除此之外,另有幾撥人馬。
或三五成群或單槍匹馬,其中大部分各自盤踞在不同的甬道中踟躕不前,想是被霧所阻,個個愁眉苦臉神色焦灼。
與此相反,剩餘十來人則完全曝露在霧中,繞著甬道口外的屍堆,或伏地不動,或蜷身抽搐,或自言自語,或呼天搶地,或手舞足蹈……不管形態如何,卻都形容枯槁狀似乾屍。
其間最為不可名狀者,正是鷹老三。
卻不知何故,此刻的鷹老三時而上躥下跳,時而手指屍堆放浪大笑,如癲似狂的模樣仿佛修為破境乃至飛升仙界一般。
許是受霧氣層層削弱,不論歡聲、笑語還是哭罵,傳至外間時已弱不可聞,儘數淪為金克木等人所說“囈語”般的動靜了。
見此異狀,腦瓜再怎麼遲鈍也該看出霧有貓膩,何況寵渡這種人精!當即暴吼喝止金克木,再投石指向,隻望借此將鷹老三引過來一窺究竟。
果不其然,洞口幾人話音未落,忽聽前方霧中一聲厲嘯,緊隨其後一句恫嚇,——“何方小輩擾吾清修!”
除寵渡曉得原委,另三個不明所以,聞言誤以為驚擾了避世清修的老怪,循聲看時,但見一縷模糊人影自霧中飛速迫近,一副張牙舞爪模樣。
“吾聖嬰已成,爾等緣何不拜”
“前輩息怒,我……”金克木不自覺正拜時,不經意晃見來人麵容,定睛細辨後氣不打一處來,“鷹老三!竟是你個狗娘養的。”
“踏破鐵鞋無覓處。”趙洪友也自愕然,“不過這廝幾時瘦成這幅鬼樣”
鷹老三全身血肉癟了大半,早不複原來形容,若非那明晃晃冒著賊光的一對眸子,金、趙二人尚不敢這般篤定。
但鷹老三渾不自知,手指金克木喝道:“大膽。爾等所言鷹老三是何東西,也敢入吾耳”話音甫落,冷不丁瞥見斜倚在角落裡的寵渡,勃然喝道:“渡厄老魔。又來偷我寶貝。”
渡厄老魔!
戚寶捂嘴眯眼,“道號霸氣。”
金克木揉捏眉心,“何仇何怨。”
趙洪友搖頭,“老弟是偷了多少”
正主兒則僵立當場,忽聽鷹老三道:“看招。”抬眼便見鷹老三將一束靈力裹霧似箭射來,寵渡急忙忙扭身跳開,看似懼其靈箭,實則防那怪霧沾身。
砰的一聲箭打山壁,所蘊元氣撞得稀爛,徒留怪霧飛濺飄散,被金克木眼疾手快一捧火燒了,“哧哧”聲中化作灰燼混於塵埃。
火光下看得真灼,四人有心商榷,自要暫時支開鷹老三。寵渡擊一掌,並指指著鷹老三,笑道:“汝中計也。”鷹老三轉眸驚呼:“何計!”
“汝之老巢安乎”
“調虎離山卑鄙。”鷹老三切齒深恨,屁顛顛退走霧中,好似自己真有一座洞府在裡邊兒,“渡厄老魔休走,等我回來再戰。”
“這廝瘋毬了”金克木一臉快慰。
“若隻瘋了才好,就怕沒這麼簡單。”趙洪友嗟歎不已,“這怪霧既食血肉更可致幻,豈容易與”
“見那飛灰了麼”
“原來不是胖爺眼花。”
“會是何物”
“若為元氣,燒了也是消散於無,又怎會成灰兒”趙洪友蹙眉喃喃,“老弟見多識廣,可有高見”
“我亦聞所未聞。”寵渡摩挲著下巴,“不過既然成灰,當非元氣這類虛無縹緲之物,而是某種實體。”
“何物”
“最可能……是蟲子。”
“蟲子!”金克木眼前頓時浮現出霧蟲鑽入自家體內啃噬臟腑的畫麵,頓感頭皮發麻,“什麼蟲子這麼輕,不扇翅膀也能浮空不墜”
“雖則難以置信,但結合此前遭遇來看也並非不可能,畢竟這洞府頗多詭異。”趙洪友接過話頭,“照此觀之,老弟所斷頗合情理。”
“如何,”戚寶笑道,“金兄可還想煉化此霧元”
“寶兄弟莫再消遣我。”金克木念及方才一意孤行不由頷首低眉,朝寵渡鄭重作揖,“又蒙渡兄相救,金某既感且愧,先前鬼迷心竅多有得罪,懇乞渡兄原諒則個。”
“無妨。”寵渡擺擺手,“既是內夥子,總不能眼睜睜看你往火坑裡跳。”
“對對對,”趙洪友趁勢調和,“都是過命的兄弟,說開了就好、說開了就好。”
“從今而後,但凡渡兄安排,金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金克木到底還記得寵渡此番展現出來的見識、謀略與手段,加上平日見聞,暗裡幡然悔悟,“唉,怎能不信他呢”
“喂!胖爺這兒呢”戚寶打趣道,“爺剛沒提點你”
“自是感念兄弟的。”金克木拱拱手。
“敷衍。”戚寶哼一聲彆過臉,嘴角不由自主咧開,明顯看似嫌棄金克木不夠誠意,心裡卻受用得很。
另三人見狀,相視大笑,氛圍就此回暖,分裂的苗頭湮滅於無形,沒承想又引鷹老三循聲而至,氣急問道:“呔!爾等怎還在此處”
“兄弟快藏起來,我另有計較。”戚寶急跨兩步去迎鷹老三,路過金、趙二人時低聲囑咐道:“與胖爺演他一場。”
雖不知詳細,卻料定戚寶的盤算與鷹老三有關,寵渡不急細問隻管藏身,隱入黑暗後小意探頭,正見鷹老三從霧中出來,怒視著幾人。
其實前後兩次照麵相隔並不久,鷹老三卻更顯枯瘦,那對眸子也愈發明亮了,跟回光返照似的。
“今見前輩聖顏,”戚寶躬身堆笑,“實乃三生之幸。”
“本尊已入人仙之境,彈指間教人灰飛煙滅。”鷹老三不時回頭,“吾與人鬥戰小勝一場特來規勸,爾等速速離去免受殃及。”
“剛還元嬰老怪,這會兒就化神了”金克木強忍笑意,“真這麼容易就好嘍。”
“與人鬥法看來碰上其他瘋人了。”寵渡暗自揣測,誰承想戚寶卻提到個出乎預料的角色。
“敢問前輩,來人可是渡厄老魔”
“哼!”鷹老三環視兩圈不見寵渡,頓時麵露不屑,“渡厄老魔不及吾,上回便命喪吾手,如何再與吾相提並論”
“這老魔自恃手段無惡不作,人人得而誅之。”戚寶義憤填膺,“隻恨我輩道行微末,唯前輩這等大能方可翦此大患造福玄門。”
“不錯不錯。你這後生講究,所言甚合吾意。”鷹老三單手負於後,另一手作撚須狀,彆有一番仙風道骨,朝金克木與趙洪友揚了揚下巴,“比他兩個呆子強。”
“前輩雅量。”金克木咬唇止笑。
“我倆實不善言辭。”
“鬥膽請前輩納入門下。”戚寶再拜。
“老夫隻望清修,從不收徒。”
“灑掃伺候也好。”
“不收便是不收。”鷹老三頭搖如撥浪鼓。
“唉。是晚輩福薄了……”戚寶一臉心酸頹喪,仿佛上門提親時還沒邁過門檻就被轟了出來,其逼真模樣,旁觀三人若非知是演戲絕對會被糊弄過去;更彆說鷹老三亦幻亦真傻傻分不清,自是於心不忍的。
“乖娃娃毋需如此。”鷹老三語重心長,就差湊上前來拍著戚寶的肩膀安慰了,“老朽雖不收徒,卻不妨賜你一場造化。”
“乖娃娃狗蛋兒的瘋了還不忘占胖爺便宜。”戚寶咬牙暗罵,朝憋笑的金、趙二人剜了一眼,偏不好發泄出來,隻能狀作驚喜,“前輩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