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要有光。”
就有了光。
億萬裡開外,一顆熊熊燃燒的火球成為虛空中唯一的光,——這是太陽。
他說:“要有玄黃。”混沌之中清氣上升為天蒼,濁氣下沉為厚土。就有了天地。隆隆聲中有的地方升上來有的地方落下去,於是地麵凹凸不平,分作平原丘陵、穀壑高山。
他說:“水聚一處,顯露大地。”水從天穹落下,從地底湧出,填滿了地上所有的淺溝深壑,蕩起層層漣漪或高高低低的波浪。就有了江河湖海。
他說:“要有草木。”就有了森羅萬物。五顏六色的花朵儘情綻放,各類結種子的菜蔬和結果子的樹木破土而出。
他說:“要有四蟲。”
即有芸芸生靈。
神龍為百鱗之長。
麒麟為百獸之長。
鳳凰為百禽之長。
靈龜為百介之長。
他說:“要有節令。”厚土一分為二。大的那塊摶作星辰,自行運轉,同時繞著太陽飛旋。小的那塊則成為月亮,繞著地星轉動。就有了晝夜和四季。月亮反射太陽的神輝,為夜晚帶來光明。
天地亮堂起來。
也鮮活起來。
“這不好了嘛。熱鬨多了。人上了年紀就怕寂寞。”老者在水邊坐,身下即有竹凳;揮手便有魚竿,魚墜帶著餌鉤將魚線“咚兒”一聲沉入水中,魚漂浮在水上。
“前輩風采依舊。”沉寂已久的人聲再度響起。
“好說。好說。”老者滿麵紅光嘴角掛笑,但眉眼間、心坎兒裡卻藏有萬般憂慮,戚然忖道:“造化命盤是否當真落入你手……
“定然是了。
“唯汝一脈方可令其認主。
“隻命盤氣機削弱,少了玄奧。
“由此觀之,諸事或已超乎吾等最初的構想,你必也因此命途多舛;但不論來路如何艱險,你儘管大膽前行。吾雖被困卻另有妙著,自會伺機出手,在緊要時刻助你披荊斬棘。
“畢竟契機已現,需你儘速崛起。
“……以往隨主母一同熬年的光景猶似昨日,如此想來倒是許久未曾守歲了。卻不知你那裡今夕何年,可彆教小老兒久候啊……少主。”
老者抬眼舒氣,所在世界就此靜默。
月亮繞著厚土。
地星繞著太陽。
三者相吸相伴親密無間,渾若一體孤零零懸在無儘虛空。一並被湮沒其中的,還有老者那番內心獨語。
吊詭之處在於,同樣察覺到造化命盤的氣機,卻存在不儘相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判斷。
“念奴兒”覺得“多了”。
老者卻言“少了”。
寵渡若是獲悉,必然抓狂不已:到底多了啥、又少了啥,能否彆吊人胃口,一次講個透徹
然而事實是,他完全不知。
不知者無畏。
無畏者無懼。
無懼者無憂。
無憂者常樂。
寵渡當下之樂,莫過於盎然生機被儘數吸收,那股遍及全身、內外交織的痛感終於削減大半,神樹綠光也隨之漸趨消解。
入定既久,沒來由一個噴嚏險將腦花兒噴出來,寵渡從神遊天外的狀態裡猛然醒轉,不自覺摩挲著鼻梁,環顧一番後頓時驚喜交加。
喜的是,肉身恢複了七七八八。
驚的是,與先前相較天色暗淡許多,隻剩下兩輪明日高懸在空,其餘的複作光團,如前將圓盤圍在垓心兀自旋轉。
“此乃逆數計時!”寵渡福至心靈,“想必等到天日儘數歸位,不走也得走。留給小爺的時候的確不多了,若還想撈一把須得手腳麻利些才行。”
抬眼乍望,近處全無蟲王與那夯貨絲毫蹤跡,唯見一片光禿禿的坡穀;依據這些殘留的“昭昭罪跡”,或可推測二獸大概方位。
寵渡忖了忖,走沒多遠回看圓盤,見其仍在原地不曾隨行,暗想:“還得我自個兒跑回來。”當即運起遁影訣一溜煙,與二獸反向而行,選擇了更遠處的草木。
情勢緊迫,也顧不得何花何草,更無暇分門彆類精細封存,隻待出去之後再作區處,寵渡將各種藥材連株帶土一股腦兒往儲物袋裡塞,采得正歡時忽察天色又暗淡幾分。
至此僅餘一日。
寵渡不敢貪戀,火速奔向圓盤,邊跑邊喚“唔嘛”“蟲王”,拖長了聲音吼道:“……該走了——你兩個再不停嘴——就永遠待在這裡咯。”
招呼好一陣,嗓子都冒煙了也不得回應,寵渡忙不迭將神念探出,沒承想方圓一裡之內愣是不見二獸半點影蹤。
此時遠在神念範圍之外的某處坡頂上,唔嘛蹬著後腿兒直立在地,引頸豎耳;趴在它頭上的蟲王翹首遠眺,同樣一副觀望的模樣。
且不論二獸如今不通人言,隻懂些皮毛指令;單就數裡之遙的距離而論,話聲傳到時便僅剩些許模糊尾音,完全聽不清具體內容,教倆貨如何明白寵渡的意思
也就唔嘛目力卓絕,看人清楚如在近前,卻不知那踱來踱去東張西望的樣子叫作“焦急”,不懂寵渡雙手在嘴邊攏成喇叭狀是為了擴聲;隻覺有趣,甚而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
直至晃見圓盤猛然綻放出青金色的光芒,倆貨這才明了。唔嘛一激靈,撒丫子騰空而起,使出吃奶的勁兒發足狂飆。
蟲王始料未及,一個沒趴住險些被乍起的勁風吹下去,不自覺照唔嘛腦門兒就是一口。
不意那夯貨皮糙,這一口下去全沒咬進肉裡,反磕出一串淺淺牙印兒。蟲王身形不穩隨風顛簸,堪堪滾落之際死死咬在唔嘛耳廓上,如一個耳飾般掛在耳尖迎風擺蕩。
遙見光膜隱現傳送將啟,僅以當下遁速明顯已經不趕趟了。
若能更快,或來得及。
於是自打水月洞天一行之後,背上四朵祥雲黑斑再次化作四片玄翼,撲棱棱扇得密不透風,唔嘛風馳電掣一般直撲傳送陣,攪起陣陣“嗚嗚”嗡鳴。
寵渡循聲回眸,嗔道:“快些。再快些。讓你兩個貪嘴。”心頭卻想:若是真沒趕上便隻能令其久居於此了,等到自己結丹能馭使法寶之後再來接它們出去。
屆時,此間丹材還剩幾何怕是早被它倆敗完了!誰教唔嘛那呆子能飛呢這一座座浮山雖彼此獨立無路相通,卻也難不住它。
所以最好還是一起回去。
不過看情形難如登天啊。倆貨跑得實在太遠,到這會兒都還沒被寵渡神念探查到。反是那光膜閃爍得愈發頻繁,顯見傳送隻在頃刻。
“唔嘛嘛。”那夯貨語帶哭腔眼包淚花:嗚嗚……雖說此處鳥語花香草木管飽,卻哪有爐子裡出來的泥丸子可口外麵的日子多滋潤呀,跟著“兩腳獸”吃香喝辣不好嘛,何苦待在這鬼地方
本獸要出去。
我飛!
我飛!
我飛飛!
……
寵渡急而不慌;但對唔嘛而言,此刻局麵便似那針尖刺激全身,如火焰般灼燒血脈,如山嶽般壓榨極限,如鐵鎬般挖掘潛能……如此煎熬著終至某一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