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宅第,月朗星稀。
諸卿進入廊舍坐定,見案上肉山酒海,香味四溢。又因早已饑腸轆轆,於是也不謙讓,各自動手攫食。廊下眾軍更無拘束,皆將兵戈倚於牆角,放懷大飲大嚼。
將至二更,忽聞宅內再次鳴鐘,此番是連響四下,不同於傳餐之時。東郭偃聽此暗號,便知莊公已死,乃起身離席,對眾侍臣拱手說道:想是內院酒宴已罷。諸位寬坐,待我入內,促請主公回宮。
遂轉身離去,出門後打個暗號,高聲叫道:左右,換燭添酒!
門側甲士早已埋伏多時,聞聲悉起,持械闖入室中。
眾臣見甲士持戈進來,皆都大驚,或坐或立,手足無措。
州綽等身為百戰之將,到底機敏,急去屋角尋找兵器,卻都摸一個空。
鏡頭閃回。原來上酒布菜之時,慶封在末座相陪,早趁眾人酣飲之時暗動手腳,命令斟酒仆從,將諸將順手兵器皆都盜去,藏過一邊。
州綽、公孫傲雖然半醉,又無趁手兵器,兀自仗其武勇,拔出肋下佩劍,拚力搶出。
眾甲士圍裹上來,早被州綽與公孫傲砍倒七八個,跳出大門。
州綽因見甲士皆持長戈大戟,佩劍不得其施,乃大喝一聲,奮力拔起府門外左邊係馬石柱,雙臂抱持拒敵。公孫傲見樣學樣,奔向右首,就地綽起下馬石磴,舞動上前。
那石樁石磴,怕不都有五七百斤重量二將分彆將此作為兵器,舞動如風,竟是渾若無物。由此甲士碰上便死,輕者帶傷,近身不得。
正在相持不下,府門忽啟。崔成、崔疆率二百弓手自內而出,命令持戈甲士退下,隻將莊公隨臣圍裹在內,亂箭齊發。
公孫傲與州綽便有萬夫之勇,又如何抵擋強弓勁矢隻聽弓弦亂響,羽箭破空,矢如蝟集。於是終殺賈舉、公孫傲、僂堙、州綽,隨從並皆伏誅。
二崔及棠無咎、東郭偃命令打掃戰場,掩埋屍體,銷除兵叛痕跡,直忙了一夜。
夜幕終散,金雞破曉。
次日天明,諸卿大夫上朝,不見莊公升座,皆感訝異。
正在此時,卻聞後宮大舉哀聲。卻是賈豎回宮,已將莊公死訊傳開,嬪妃由此號哭。
眾卿正驚慌間,賈豎入殿傳詔:國君夜來安睡,早晨呼之不起,已經駕薨。
眾臣見賈豎宣詔時麵無戚色,且不時看向班首右相崔杼,便即全都明白,嗡嗡私議:國君暴崩不假,但非無疾而終,必是被此位被戴綠帽子國相,弑殺了也。
朝堂上寂靜片刻,繼而哭聲一片。邴師、封具、鐸父、襄尹等莊公近臣,哭罷多時起身,見廊下甲士密布,畢是崔杼府中家兵,知道今日難出此門,皆都拔劍,自殺以殉。
當時大殿上死屍橫陳,眾議洶洶,崔杼與慶封止喝不住,由是大亂。又見莊公親信近臣皆都自儘,隻得宣布散朝,一麵通知死難諸臣家屬,前來領屍歸殮。
朝中諸臣當時擁戴莊公者頗眾,又有不肯即死,欲留此身以為莊公報仇者,於是歸家之後,各聚家甲,另作打算。
莊公有兩名親隨侍衛,俱都為當世有名勇士,一為王何,一為盧蒲癸。
王何回到府中,立即收拾車仗,趁亂出於南門,逃奔莒國。
盧蒲癸歸家之後,略加收拾車馬行囊,然後喚來親弟盧蒲嫳:賢弟,你非主公親信,可留在國中,先屈身降賊,以備日後內應,必報此仇。
盧蒲嫳:我自無妨,兄長卻往哪裡去
盧蒲癸:我且奔晉國,求伯主借兵,來剿滅崔杼待一班弑君之賊。
叮囑已罷,立即出府登車,出離臨淄西門,往晉都絳城方向而去。
大半日之後,盧蒲嫳估算兄長已在數十裡之外,遂親至慶封左相府出首,訴說自己與兄長並非一路,要求歸附幕府,願為走卒。慶封並無懷疑,便即用為家臣。
又有大夫申鮮虞,向來與崔杼、慶封不合,知其二人必不會放過自己,於是出奔楚國,其後仕楚,官拜右尹。諸大夫餘者因知是崔氏作亂,吉凶未明,皆都閉門不出。
隻有上大夫晏嬰,散朝後並不回府,立於殿口,高聲叫道:主公豈是駕崩於內宮此時必在右相崔杼府中!你滿朝眾卿,誰與我前往吊之
此時崔杼早已還府,殿上尚有十數個大夫,聞言皆都緘口不言。
晏嬰冷哼一聲,不再理會,將身出殿登車,直入崔氏府宅。
崔府閽者見是晏子,不敢阻問,任其直入內庭。
晏嬰大步以入,果見莊公屍身猶在牆根之下,左股中箭,滿身血汙。原來崔氏二子雖將諸將眾軍屍首掩埋,但莊公畢竟乃是一國之君,事後必要發喪大葬,故此未敢處置。
當時崔氏父子、東郭偃、棠無咎等人,見晏子私闖相府,皆都持戈以待,冷眼旁觀。晏嬰更不理會,徑奔牆下,頭枕莊公之股,放聲大哭。號哭半晌,真個是風雲變色,鐵人下淚;複立起身來,捶胸頓足,踴躍三度,然後趨出。
棠無咎這才反應過來,便問崔杼道:何不殺之,以免眾謗
崔杼搖頭:此人乃齊國大賢,天子與諸侯皆知其名。我若殺之,猶且勝過弑君,必失人心,且招晉伯及諸侯之兵速至,引來滅族之禍!
棠無咎等同黨聽聞是言,無不凜然生懼。
晏嬰既出崔府,徑直來見大夫陳文子道:莊公被弑,國不可一日無君。子為公卿所望,盍不入朝,議立新君
畫外音:陳文子名須無,又稱田文子。其先祖陳完,乃陳厲公之子,因避陳國內亂奔齊,被齊桓公用為工正,為掌百工之官,管理監造兵甲之事。田者,通於甲,故改稱田氏。
陳須無聞晏嬰如此相問,搖頭歎息:今日之齊,守國有高、國二卿,專權複有崔、慶二大夫,須無雖有心報國,但一不掌兵,二不掌權,又有何能為
晏嬰聽罷,想想陳文子也同自己一樣,雖有賢名,但無實權,於是無語而退。
田文子送出府門而回,聚集家人:亂賊在朝,我不可與其共事,以召滅門之禍!
命備車駕,隻留家仆看守府宅,自己率領妻子兒女,出城奔宋。
晏嬰離開田宅,複又往見高止、國夏,與其商議衛國除奸。
兩位公卿皆道:崔氏勢大,且有慶氏同流合汙,儘掌齊**政。我兩家如今隻餘門第爵位,雖有心報國,手中無兵,如何主張!
晏嬰見二卿不約而同,異口同聲,乃連連搖頭,頓足歎息而去。
當日朝散,慶封使其子慶舍帶領家甲私兵,大肆搜捕莊公族人餘黨,殺逐殆儘。然後奉迎崔杼入朝,又召高、國二卿入宮,議立新君之事。
高止及國夏不敢自主,辭讓於慶封,慶封複又推讓崔杼。
崔杼便不客氣,對眾卿大夫說道:今有靈公之子杵臼,年已長成,堪稱聰智之主。又兼其母為魯大夫叔孫僑如之女,立其為君,可結魯國為盟,豈不一舉雙得!
眾人聽罷,皆知是因杵臼年幼,易為傀儡,利於控製,但哪敢多言便都唯唯以應。
於是崔杼便率百官,迎立公子杵臼為君,是為齊景公。景公年幼不諳政事,自是一切皆聽崔杼擺布,便拜崔杼為右相,立慶封為左相,其餘眾臣官職,聽由其二人商定安排。
齊國由是重設百官,半為崔、慶兩家親信之黨,布滿朝堂。
慶賀新君即位已畢,崔杼便奉景公為兄莊公發喪,草草下葬而已。
喪事已畢,齊景公於薑太公廟中刑牲歃血,盟誓於眾卿:國、高二卿,齊國之守;崔、慶二相,齊國所賴。諸卿凡有不與崔、慶同心者,如日之喪!
景公誓罷,崔杼、慶封繼之,高、國二卿亦從其誓。
四家上卿盟誓已罷,第五個便輪及晏嬰。晏嬰上前歃血,卻不依照景公之辭宣誓,而是仰首望天,高聲祝道:
齊之諸卿大夫,能忠於國君,利於社稷,譾滅國賊者;而晏嬰不與其同心,則有如逆於天帝,國人皆可群起而攻之,持戈以擊之!
崔、慶二人聞聽此語,俱都色變,其兩家諸子皆欲拔劍。高止見狀,輕扯國夏衣角。
二人齊道:晏子所言不錯。崔、慶二相今日之舉,正是忠於新君、利於社稷之事也!
眾官皆應:二相功德巍巍,雖伊尹佐商、太公興周,不過如此!
崔、慶二人回嗔轉喜,晏嬰就此逃過一劫。
來日朝會,議罷國政,崔杼偶問太史伯道:莊公之薨,是因瘧疾而暴亡乎
太史伯答:非也。依我史簡所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
崔杼變色:尚可改乎
太史伯搖頭:公豈不聞晉太史董狐,書‘趙盾弑其君夷皋’乎狐為良史,我必效之。
崔杼大怒,立命執下殿階,以金瓜擊殺,血濺廊柱。又召太史伯三弟入朝,分彆名曰史仲、史叔、史季,各令重新記載莊公之死,必曰是因死於瘧疾。
史仲見長兄陳屍在堂,不言不語,疾步走向書案,拿起刀笑,在竹簡上複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
崔杼大怒,又殺史仲,再命史叔重寫。
史叔兩眼冒火,默然不語,握刀在手,亦在竹簡上重寫此句。
崔杼複殺史叔,又命史季再寫。
史季剛援刀筆,崔杼上前執簡在手:汝能變更三兄之語,便可留下性命。
史季聞言,對三兄屍身叩拜流涕,起身言道:據事直書,史氏之職。昔趙穿弑君,太史董狐歸罪正卿趙盾,可知史職不可廢也。某即不書相國弑君,天下必有書之者。相國殺我可矣,史實終不能改!
崔杼擲簡於案,歎道:我為保薑齊社稷,無奈廢黜昏君。子雖直書,人必諒我!
正在此時,殿頭官高聲傳報:南史氏在殿外求見!
崔杼命入,見其懷抱竹簡刻刀,便問:卿來何故
南史氏答:恐太史四兄弟俱死,無人敢書相國弑君之事,故來繼其職也!
崔杼駭然,隻得揮手,命史季隨南史氏下殿:我心無愧天地,隨爾等去寫可也。
崔杼恐水勢既退,晉侯複合諸侯來伐,遂以左相慶封為使,主動朝晉,去做解釋。
慶封於是如晉,來見平公:敝寡君莊公無道,群臣懼大國之伐,已討而誅之。新君杵臼出自魯姬,願事上國,勿替舊好,所攘朝歌之地,仍歸上國,更以宗寶樂器為獻。
晉平公聞而大悅,遂罷伐齊之念,自此晉、齊複合。
殖綽出奔在衛,聞說仇敵州綽、刑蒯皆死,乃複歸齊國。崔杼知其絕非己黨,於是並不重用。當時衛獻公姬衎流亡避難在齊,素聞殖綽之勇,便使公孫丁以厚幣招之。殖綽久慕公孫丁神射,欣然從之,就此事奉衛獻公,並拜公孫丁為師。
慶封歸國,報說已與晉國訂盟,齊國再無被伐之憂,景公大喜,深加褒獎。慶封自以為盟晉有功,且為齊國消彌兵災,因此不甘複居人下。又見崔杼專橫,獨攬朝政大權,凡事不與自己商量,便懷嫉妒,意欲殺而代之。
便在這時,崔杼欲立庶子崔明為嗣,嫡子崔成及崔疆懷怨不平。慶封聞此,乘隙誘引崔氏子弟自相爭奪,並以精甲兵器暗助崔成、崔疆,挑唆其兄弟兵戈相見。
二崔道:右相助我兄弟,自是感激不儘。然我父將立崔明,其意已決,如此奈何
慶封:卿父欲立崔明為嗣,是因其母棠薑受寵故也。棠薑受寵,是因東郭偃及棠無咎為其爪牙也。我助你兄弟精甲兵器,以此翦除繼母東郭薑羽翼,不亦可乎
二崔恍然大悟,再拜稱謝,於是便以慶封所助精甲兵器,裝備門下食客,暗中襲殺東郭偃及棠無咎。二人雖死,但有僥幸逃脫隨從,將二位公子背後指使刺客內幕,皆都還報右相。崔杼聞而大怒,又不忍心親手殺死兩個嫡子,便尋慶封哭訴,求其代為謀策。
慶封佯作驚訝:孺子怎敢如此忤逆殺之可也。公若討逆,我當效力。
崔杼以為遇到知己,大為感激:公若助我除此逆子,以安崔家,則命崔明拜公為父。
慶封指天立誓,滿口答應。崔抒遂重托以彆,自此不回相府,遷居彆宅,以聽回信。於是慶封陰謀得售,立即召集甲士,命家臣盧蒲蔽帶領,前往崔府,命人上前叫門。
崔成、崔疆聞聽外麵兵甲鏗鏘,見領兵者是盧蒲蔽,隔門問道:子帶兵前來何意
盧蒲蔽答:奉左相之命,來助你兄弟,鏟除薑姬及其孽子。
二崔不疑,開門接納。盧蒲蔽引兵一擁而入,喝令道: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二崔聞此話風有異,扭頭欲走,早被盧蒲蔽一刀一個,剁下頭來。然後大搜府第,抄殺崔氏全家,將所有車馬服器搜取無遺,都裝在車上,又命毀其門戶,火燒其府。
薑氏當時深藏內院,自窗內向外張望,見外麵殺人放火,驚駭萬分,知道大勢已去,乃自縊於房中,以免再次受辱。惟當時崔明先在城外,幸而不及於難。
盧蒲蔽行凶已畢,遍尋不見崔明,便依慶封所囑,徑帶崔成與崔疆首級,回複崔杼。
崔杼陡見二子首級,忽然懊悔,反要向盧蒲蔽再三道謝,厚賞使歸。然後登車回府,隻見家破人亡,錢財儘空,方知是被慶封所害。
由是悲痛至極,仰天叫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有持彈者以伺,今日信之有也。我獲罪於天,不可禱也!
痛哭一陣,轉思愈恨,終於懸梁白練,自縊於故宅。當天夜半,崔明潛至府第,盜取父母之屍,車載以出,掘開祖墓之穴葬之,然後痛哭一場,出奔魯國而去。
崔杼死後,國人拍手稱快,竟無人追究其死因。
慶封由此便獨自為相,專攬朝政,終於如意稱心。為顯示敬賢之道,先以景公之命,召陳須無複歸齊國。田文子雖然得歸故國,但因不願與慶封同流合汙,當即告老致仕還家。慶封再三挽留不住,乃以其子陳無宇代其大夫之職。
慶封為相,較崔杼更加荒淫驕縱,將景公視若無物,複致公卿百官側目,國人大怨。
話說此日,慶封下朝之後,未經招呼,乘車直到家臣盧蒲嫳家中,聲言作客。盧蒲嫳自是受寵若驚,急命家人布設盛饌美酒,並令妻子拜見家主,並與席間敬酒。
慶封因見盧妻貌美,便效莊公當日,潛與盧妻私通。後見盧蒲嫳並不在意,竟搬到盧家居住,兩家甚至妻妾相通共用,不分彼此。
由此慶封深陷溫柔鄉中,不願上朝理事,將朝政皆交付長子慶舍。
盧蒲嫳因受嬖幸,趁機請將兄長盧蒲癸自魯國召回。慶封立即允準,乃遣使至魯,迎接盧蒲癸回國,並命其為慶舍家臣。盧蒲癸體力過人,善於阿諛,因此深得慶舍寵信,並將己女嫁以為妻。從此父子二人,分彆落於盧氏兄弟之手。
盧蒲癸一心隻欲替莊公報仇,因需起事臂助,遂向慶舍進言:我有好友王何,乃為萬人之敵,兼且智謀超群。主公若召其還國,定可引為黨羽,以衛慶氏家族,如磐石之安。
慶舍言聽計從,就遣使往召王何回國。王何得為慶舍家臣,便與盧蒲癸每日共議殺賊之策。盧蒲癸既得王何臂助,便時常挑撥慶氏與高、欒二家上卿關係,使慶舍在朝中漸漸孤立。兩家卿族之中,欒竃字子雅、高蠆字子尾,皆與慶舍為仇,並與盧蒲、王何結為同黨。
田文子雖然致仕在家,但對朝堂之事洞若觀火,遂對其子田無宇叮囑道:慶氏滅門之禍,隻在眼前,子在朝中侍君,切須小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