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庭·和他共度的每一個時光】
明無夢做個一個很長的夢。
這個開頭或許很老套,但是是真的,對於一個垂暮的老人而言,閉上眼,睜開眼,時間感就失去了,不知道在自己閉上眼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對自己而言,或許是一覺過去了,還是說,又度過了一個夜晚?到底在哪一邊,才是自己活著的模樣?
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我做夢了嗎?啊……好像是……有多久沒有做過夢了?有多久沒有試過睡得這麼舒服了……歲月是最會折磨人的,把人的一切意誌和堅持消磨殆儘,隻剩下一副軀殼,靜靜等待死亡到來的那一天……
依稀記得上一次睡得這麼舒服已經是好多年前了,那個時候我的身體應該還很硬朗……咳,啊……我做了什麼夢?啊……好像記不清了……人老了就是這樣啊……什麼也記不住,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當他們詢問的時候我反而會覺得奇怪啊……為什麼他們會覺得那些事我會記得呢?我怎麼會記得呢?不是他們杜撰出來的嗎……
我好想夢見朝顏了……等我死後,朝顏會去哪裡呢……
明無夢記得自己和朝顏談過這個問題,當時朝顏的回答是什麼……有點混亂,大腦好渾濁,想不起來,好疲憊,隻想閉著眼,呼吸,呼吸,好……這樣就很舒服,至少不會累,躺著,也不需要輾轉反側,就像是嬰兒在母親的繈褓之中,隻需要找一個讓自己舒適的位置,閉上眼……什麼也不用想……
人的一生有多長?幾十年吧,從出生到老去,從嬰孩到一抹塵土,從故鄉來,到故鄉去,在人世間見到的一切不過是過往雲煙,不論經曆了什麼,都不會伴隨著自己入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但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和彆人之間看不見的紐帶,那是屬於自己的。
明無夢的一生沒有子嗣,唯一的親人就是自己的妻子,那位不老不死的妻子,不論受什麼傷都能很快恢複的那位妻子,對明無夢來說,其實妻子異於常人的那部分並不重要,說起來,我為什麼會喜歡上朝顏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明無夢的思緒回到了那個夜晚。
沒記錯的話……不,怎麼會記錯呢,不論忘了多少,那一晚我是絕對不會忘記的……我十歲時候的那一個夜晚,當我偷偷溜出我的房間,然後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她,啊……那時候她穿的那件交領襦裙,還有那一杯酒,北宅的那個涼亭,說起來,那頭白發到現在都沒有變化,就連那一抹挑染的黑都如現在這樣。
我們在那一夜相遇。
明無夢的眉頭皺了皺,閉著的眼似乎想要睜開。
在漫長歲月的沉睡後,這位老人終於要醒來了。
他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勾到什麼東西……他勾到了,一縷銀白色的發絲,感覺是如此柔順,如此熟悉,不論過去多久他都會記得這個觸感,這一縷頭發的主人和他一同度過無數個日夜,從他的年少到他的歸期。
明無夢聽見自己的耳邊好像有呼吸聲,有點急促,但是又十分克製,這種壓抑的聲音明無夢似乎聽過……啊,對……就在昨天【睡覺前】的時候,朝顏的聲音就像是這樣的……
明無夢睜開了眼。
引入眼簾的是少女的麵龐,她的好像剛剛哭過,兩眼還有殘留的淚水,順著麵頰流下,痕跡還沒有乾涸,在他渾濁的雙眼之中還是很清晰,在自己的看見的世界之中,隻有她是清晰無比的,畢竟,幾十年的光陰,足夠這位老人記住他想要記住的任何一件事。
包括妻子的模樣。
他躺在床上,那張床,他與朝顏在這一張床上一同入眠,這張床擺在熟悉的房間,他和朝顏在這個房間品過不知多少杯茶,還有那扇窗戶,那個書架,那個燭台,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在睜開雙眼的時候,腦海之中殘存的記憶不斷湧上來,告訴這位老人……
這是你的家。
家這個詞語其實很神奇,它有時候指一個地方,有時候指又是一個概念,還會有人說,走到哪裡,哪裡便是家,也有人說,家人在的地方便是家。
對於明無夢而言,這個承載了他和朝顏幾十年記憶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明無夢想要抬起手,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肩膀幾乎沒有知覺,很用力才能把手抬起一點,亦或者讓手指動一下。
“……啊。”
明無夢的喉嚨動了一下,發出了一個沒有意義的音節。
但是這個聲音在朝顏的耳中聽來,宛若。
這是自己這幾百年來都想要聽見的聲音。
朝顏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不受自己控製了,那雙手正在發抖,她把顫顫巍巍地握住明無夢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臉旁,那隻蒼老的手在碰到自己臉龐的時候頓了一下,但緊接著,就像以往那樣,輕輕撫了上去。
朝顏哭了。
她還是沒有忍住,在一聲抽噎之後,她開始哭泣。
這一次她沒有壓抑,隻是哭泣,她按著明無夢的手,渾然不顧淚水打濕自己的衣襟,她隻想好好哭一場——多久了?什麼時候自己會這樣哭泣了?上一次哭泣還是在明無夢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名為【最初】的魔女給了她名為時間的權能,從此她被束縛在一個名為箱庭的牢籠,為了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