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對話輕聲慢語,繈褓裡的秦濂聽懂了七八分。
一穿古今,相隔千百年,白其真的話形成了閉環,正正擊中秦濂的心窩——隔世的母親在得知噩耗後,是不是也在行善祈禱,祈禱真有再世輪回,祈禱她的孩子在異世裡被他人溫柔以待?
所以秦濂才遇見了善良的喬家人。
……
燭火照五更,徹夜不得眠。
在白其真精心的照料下,秦濂終於緩了過來,在雄雞晨鳴時沉沉睡去。
後院裡來來回回的動靜,喬三郎、喬四郎撿了個娃娃回來這樣的大事,自然瞞不得喬老爺子和喬老太太。
衙門當差的喬巡檢夜裡三更才回來,五更又出門了,亦未來得及過問此事。
翌日晨曉時分。
“祖母,你答應了我和兄長,一定要幫我們好好照料五弟,可不許哄我們玩兒。”出門上學前,喬見川再三再四叮囑。
兄弟倆一步三回頭。
“省得了,祖母省得了,快去學堂罷。”老太太笑盈盈哄道。
誰料大門剛關上,老太太一個轉身,陡然一聲“不成,絕對不成。”
喬老太太姓孟,名桂秋。
她身材高挑,比尋常婦人要高出半個頭,身子骨硬朗,行事作風頗似練家子。天青綃包髻搭上揉藍衫和杏黃色的套褲,一雙平頭鞋走起路來風風火火。
她回到正廳坐下,斥責兒媳道“山哥兒、川哥兒年少不懂事就罷了,你也不懂掂量輕重嗎?從大街上撿個孩子回來養,此事非同兒戲。”
又言“曉得你於心不忍,那便沉心替他尋個好的收養人家,仲常他大小是個官,家裡頭得有規有矩,不能隨隨便便今日拾了明日養的,叫仲常為這些瑣事纏身。”
白其真曉得婆母的脾性,隻顧著伺候倒茶、點頭服軟,實則沒太往心裡去。
“老鶴,你來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喬老太太尋求幫手,想拉老爺子入夥。
回廊台階旁,曲枝桂樹下,一張八仙桌上平鋪畫卷,一支細毫點了染料,在紙上遊走勾勒,老爺子全神貫注,道“勿吵,勿擾。”
孔雀石研磨而成的顏料,不可多得。
老爺子留了山羊胡,頭戴青石竹節冠,駱褐色的大氅內襯白綢交領上襦,一瞧便是個審慎講究的。他拂起寬袖落筆作畫,舉止投足間道骨仙風,好似習道謫仙人。
“老鶴!”
“老賀?家中誰人姓賀?勿吵,勿擾。”
“老頭!”聲量更大幾分。
“老頭?家中誰人姓頭……”
“喬守鶴,我給你臉了不是?”孟桂秋揮臂一震,所幸喬家桌椅足夠結實,沒被拍碎。
恰好最後一筆畫完,好一幅群山瑞鶴圖,喬守鶴撂下畫筆,直起身道“夫人何事?”
老太太一怔,方才與老爺子拌嘴幾句,關於收養的怒氣竟忘了大半,被突如其來的一句“夫人何事”給問懵了。
“依我看,養在家裡也未嘗不可。”老爺子是個修道之人,講話慢,他循循道來,“山兒、川兒年歲尚小,如源頭泉水,純白純懿,所想所為所見皆不同於成人。莊子言道法自然,山兒川兒將他帶回來,行善以避難,仁義以行遠,他們是有他們的道理的。”
“少同我扯這些道不道的,把話說明白了。”老太太可聽不懂甚麼純白純懿、道法自然,她被繞得糊塗。
白其真卻領悟了老爺子的話中之話,知曉老爺子在給她遞話,連忙道“公爹意思是……三郎四郎帶這孩子回來,是給家裡擋災避禍的?”
話雖不好聽,但話畢竟隻是話,道家講究的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太太原想拉幫結派,未料卻成以一敵二,嘟囔道“神神叨叨的……”卻又不敢不信。
神仙童子下凡曆劫,報恩擋災,話本子裡可不少見這樣的橋段,誰曉得撿回來的娃娃是不是下凡的童子?
老太太心裡仍是犯嘀咕,猶豫道“這孩子生來就被棄下,沒個清白身世,也不知是甚麼戶籍人家的,不妥不妥還是不妥。”
可不敢貿然收留,怕就怕養了個根子壞的,或是有何隱疾的。
老太太的擔憂實乃人之常情。
“事無實據便無定形,沒人說他是賤籍,他便是良籍……‘無人說不可便是可’這不是夫人平日裡的一貫章法嗎?眼下倒忘了?”老爺子反問,並繼續拋出理由,“夫人方才也說了,仲常他大小是個官,喬家也算個官宦人家,他到此地上任未滿一年,根基未穩,鄰裡街坊昨日已看見山兒抱著嬰兒回家,咱們若是今日拾了明日棄的,仲常難免會受同僚、縣裡百姓所詬病……他的為官之道還長呐。”
這話也有道理。
老太太心裡已被說服,嘴上仍還硬氣“養罷養罷,總歸是你們養,我可隻疼我的親孫子。”言罷,吭哧吭哧回了房間。
老爺子取來蒲葵扇,一邊輕搖吹乾畫作,一邊對兒媳道“你婆婆是個嘴硬心軟的,想讓她點頭,便要先替她尋好由頭。”
“兒媳謝公爹指點。”白其真施禮後,也回了後院。
畫中群山延綿,群鶴振翅,高雅靈動,隻是畫卷左上角留白頗多,喬守鶴一時詩性大發,執筆題詩,其中一句寫道“白翅何翩翩,嬉遊共雲間。”
孤鶴難高,群鶴昭瑞。
老爺子對今日這幅畫很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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