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的午後,迎麵遇見了幾條岔路,他們決不定走那一條路近,便檢了一個對麵走來的老頭子,很和氣的去問他。
“阿呀,可惜,”那老頭子說。“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了。現在可隻得先走這條路。前麵岔路還多,再問罷。”
叔齊就記得了正午時分,他們的確遇見過幾個廢兵,趕著一大批老馬,瘦馬,跛腳馬,癩皮馬,從背後衝上來,幾乎把他們踏死,這時就趁便問那老人,這些馬是趕去做什麼的。
“您還不知道嗎?”那人答道。“我們大王已經‘恭行天罰’,用不著再來興師動眾,所以把馬放到華山腳下去的。這就是‘歸馬於華山之陽’呀,您懂了沒有?我們還在‘放牛於桃林之野’哩!嚇,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飯了。”
然而這竟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但仍然不動聲色,謝過老人,向著他所指示的路前行。無奈這“歸馬於華山之陽”,竟踏壞了他們的夢境,使兩個人的心裡,從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心裡忐忑,嘴裡不說,仍是走,到得傍晚,臨近了一座並不很高的黃土岡,上麵有一些樹林,幾間土屋,他們便在途中議定,到這裡去借宿。
離土岡腳還有十幾步,林子裡便竄出五個彪形大漢來,頭包白布,身穿破衣,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個都是木棍。一到岡下,便一字排開,攔住去路,一同恭敬的點頭,大聲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們倆都嚇得倒退了幾步,伯夷竟發起抖來,還是叔齊能乾,索性走上前,問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
“小人就是華山大王小窮奇,”那拿刀的說,“帶了兄弟們在這裡,要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
“我們那裡有錢呢,大王。”叔齊很客氣的說。“我們是從養老堂裡出來的。”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麼,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隻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伯夷叔齊立刻擎起了兩隻手;一個拿木棍的就來解開他們的皮袍,棉襖,小衫,細細搜檢了一遍。
“兩個窮光蛋,真的什麼也沒有!”他滿臉顯出失望的顏色,轉過頭去,對小窮奇說。
小窮奇看出了伯夷在發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說道:“老先生,請您不要怕。海派會‘剝豬玀’,我們是文明人,不乾這玩意兒的。什麼紀念品也沒有,隻好算我們自己晦氣。現在您隻要滾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沒有話好回答,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和叔齊邁開大步,眼看著地,向前便跑。這時五個人都已經站在旁邊,讓出路來了。看見他們在麵前走過,便恭敬的垂下雙手,同聲問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麼?”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齊且走且說,一麵不住的點著頭。
五
“歸馬於華山之陽”和華山大王小窮奇,都使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於是從新商量,轉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於到了首陽山。
這確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沒有大樹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強盜:是理想的幽棲之所。兩人到山腳下一看,隻見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裡開著些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看也賞心悅目。他們就滿心高興,用拄杖點著山徑,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麵突出一片石頭,好像岩洞的處所,坐了下來,一麵擦著汗,一麵喘著氣。
這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倦鳥歸林,啾啾唧唧的叫著,沒有上山時候那麼清靜了,但他們倒覺得也還新鮮,有趣。在鋪好羊皮袍,準備就睡之前,叔齊取出兩個大飯團,和伯夷吃了一飽。這是沿路討來的殘飯,因為兩人曾經議定,“不食周粟”,隻好進了首陽山之後開始實行,所以當晚把它吃完,從明天起,就要堅守主義,絕不通融了。
他們一早就被烏老鴉鬨醒,後來重又睡去,醒來卻已是上午時分。伯夷說腰痛腿酸,簡直站不起;叔齊隻得獨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東西。他走了一些時,竟發見這山的不高不深,沒有虎狼盜賊,固然是其所長,然而因此也有了缺點:下麵就是首陽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並且有進來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果子之類,一顆也找不出,大約早被他們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雖然有鬆樹,卻不是古鬆,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自己也不帶鋤頭,沒有法子想。接著又想到蒼術,然而他隻見過蒼術的根,毫不知道那葉子的形狀,又不能把滿山的草都拔起來看一看,即使蒼術生在眼前,也不能認識。心裡一暴躁,滿臉發熱,就亂抓了一通頭皮。
但是他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鬆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鬆針,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鬆針外麵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的砸得好像麵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麼撈兒沒有?我是肚子餓的咕嚕咕嚕響了好半天了。”伯夷一望見他,就問。
“大哥,什麼也沒有。試試這玩意兒罷。”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鬆針麵,聚些枯枝,在下麵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鬆針麵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咽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這是薑太公做八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去拜壽,在壽筵上聽來的方法。
發香之後,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乾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麵前。伯夷一麵吹,一麵拗,終於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嘴裡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裡,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紮的想,仿佛是在爬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隻向前。終於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還有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力,立刻站起身,跨進草叢,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裡路,就摘了半衣兜。他還是在溪水裡洗了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鬆針麵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裡,閉著眼睛,隻是嚼。
“怎麼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他們從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齊一個人去采,伯夷煮;後來伯夷覺得身體健壯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卻漸漸的采完,雖然留著根,一時也很難生長,每天非走遠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後來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新住處也逐漸的難找了起來,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樣的便當之處,在首陽山上實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齊怕伯夷年紀太大了,一不小心會中風,便竭力勸他安坐在家裡,仍舊單是擔任煮,讓自己獨自去采薇。
伯夷遜讓了一番之後,倒也應允了,從此就較為安閒自在,然而首陽山上是有人跡的,他沒事做,脾氣又有些改變,從沉默成了多話,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訕,和樵夫去扳談。也許是因為一時高興,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緣故罷,他竟說出了他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老三的,一到死後,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兩人在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了養老堂。又不料現在的周王竟“以臣弑君”起來,所以隻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麼埋怨他;隻在心裡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
叔齊的預料也並不錯:這結果壞得很,不但村裡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甚至於跟著看怎樣采,圍著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麵多。後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
終於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乾女婿,做著祭酒,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子兩頃首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裡研究八卦學。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子。
然而談過之後,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於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家夥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麼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尤其可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於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並非為了忙於應酬,因為參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裡麵的時候,上麵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像是闊人家裡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麼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已經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於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昏;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仿佛有好幾百斤重。
六
樵夫偶然發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裡,是大約這之後的二十天。並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並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不知道弄到那裡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裡,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鬨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跡。
然而合村裡沒有人能寫字,隻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裡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裡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裡去呢?唉唉死罷,命裡注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麼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隻有刺,尚且不可,何況隻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裡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隻好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盜殺死的。後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鴉頭阿金姐那裡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隻落得一個自己死。
於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並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係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推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並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隻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裡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麼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裡想,‘這鹿有這麼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麵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您瞧,他們還不隻好餓死嗎?那裡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嗬!……”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歎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年十二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