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京昆鐵路。
空中下著鵝毛大雪,京郊荒原上白茫茫一片。
一輛黑色巨龍在白色畫布上蜿蜒疾馳,亮黑的車身披著銀裝素裹,斑駁的車頭冒著滾滾蒸汽,融化滿天飛雪,緩緩升入空中。
“咣當咣當……”
這是從雲南昆明發車到北京西站的T62/1次特快列車。
八號車廂靠前車門的昏暗角落裡,穿著綠色軍大衣的程開顏趴在桌上沉入夢鄉,時而發出幾聲囈語的呢喃。
“抓特務!抓特務!”
“砰砰砰!!”
“醒醒!不許你死!”
他做噩夢了,夢裡一個同樣穿著軍裝看不清臉的年輕女人一臉焦急,不停的用手搖晃著他。
程開顏睡得很沉,好像跌入了深層海底喘不過氣來,甚至有種永遠醒不過來的感覺。
“小同誌?小同誌!醒醒!”
耳邊聲音越發大了,直到列車猛地一個頓挫,程開顏把住桌腿穩住身體,這才睡眼惺忪的抬頭看向身邊:
一個穿著件打補丁的土氣大棉襖,麵帶菜色的農村大姐,腿上還坐著一個一兩歲紮羊角辮的女娃娃,正有些擔憂的盯著自己,腦袋靠得很近。
哦……是隔壁座進京找知青丈夫的農村大姐尚翠啊?
“咳咳……我沒事,現在幾點了?”
程開顏喘著氣問道,中午吃完午飯他趴在桌子上睡了個午覺,以至於手臂襲來陣陣發麻的刺痛。
“沒事就好,剛才看你都在打擺子了,是不是犯了瘧疾?剛才廣播報了時間是四點半,你瞌睡了四個多小時呢。”
鄰座的農村大姐尚翠見他臉色慘白,額角沁出細密的汗水,遞來一道手絹。
尚翠和他是從南疆一起上車的,這幾天的旅程中程開顏這身軍裝幫她們擋下不少麻煩,因此對程開顏頗為關注。
“謝謝,不是瘧疾,隻是做了個噩夢。”
程開顏搖了搖頭,將手絹接過來擦了擦臉上沁出的冷汗,
這是一張繡著荷花的白色手絹,程開顏這麼一抹,頓時的濕了一大片。
這年頭幾乎是人手一張手絹,被人戲稱為手絹時代。
抬眼看去。
烏壓壓的人們穿著黑、灰、藍、綠打著補丁的衣服縮在車座上瑟瑟發抖,列車員推著破舊餐車行走在走廊中。
人們擠在狹小的車廂裡,發出嘰嘰喳喳像麻雀一般的埋怨聲,小孩的哭聲,打牌的聲音……
腳臭,口臭,汗臭以及硫磺味雜混在一起,車窗緊閉悶得像大號的鯡魚罐頭,要是處女座見了高低得暈死過去。
是的他穿越了,已經快一個月了。
前世他是孤兒,長大後當了老師,每天的生活大概就是上上課,下班回家再寫寫小說。
日子過得十分平淡,且無趣。
卻不料眼睛一睜一閉……
當他再次睜開眼,已經躺在戰地醫院的重症病床裡。
鼻間翻湧著66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耳邊聽著炮彈槍聲,眼前是一片帶著血色的白布。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這個老師放暑假縮在家裡吹空調、看小姐姐視頻,居然意外猝死穿越到了一九七九年的冬天,成了因為抓特務而差點死了的文藝兵?
要是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絕不會在晚上熬夜刷小姐姐視頻……
他白天再刷!
順便再把瀏覽器記錄刪一下,他也能死而瞑目了。
或許是量子力學造成的影響,這具年輕的身體和他有著同樣的名字,都叫程開顏。
兩人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程開顏二十歲,老家冰城人,出生在京城。
父親程開複哈工大學畢業,畢業後調往北大物理係研究工作。動蕩年間程開複跟隨七千餘名北大師生,被下放到位於江西南昌的鯉魚洲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後來因病去世。
母親徐玉秀出自書香門第,自幼飽讀詩書,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前幾年平反回城,在學校裡當老師。
程開顏是獨生子女,因此沒有像其他年輕人一樣知青下鄉。
而是參軍入伍,被分配到了最危險,最艱苦的南疆。但因為會彈鋼琴進入文工團成了一位文藝兵。
程開顏所在的南疆文工團響應號召,遠赴戰事前線慰問,他帶著十四名文工團女戰士直達老山戰線對戰士們表演慰問。
一天晚上,程開顏發現有人正在盜竊機密,選擇立即追擊,在兩人殊死搏鬥中,程開顏胸口手臂被擊中一槍,盜竊者也因被擊中大腿肩膀被捕。
就這樣,程開顏參與抓捕,立下二等功,十一月月光榮退伍。
既來之則安之,他早已經接受了前身的一切。
……
“小心小偷扒手保管好財物,小心路霸緊閉窗戶。”
“瓜子啤酒汽水盒飯有沒有要的?”
“大娘腳收一下……”
穿著青黑色製服的列車員大姐毫無生氣的喊著,手裡推著餐車在狹窄的過道裡穿行。餐車老舊發黃,也不知是鋁製還是鐵製,瘦瘦長長,四方形,底部四個滾輪,後邊一個黑色扶手。
骨碌碌~
“姐,來份盒飯。”
車輪滾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程開顏立馬喊住售貨員。
列車員聞言一看,是個唇紅齒白,長得十分俊俏的小年輕,心裡頭歡喜,用帶著東北口音的普通話笑著說:
“小同誌要啥嘞?
有土豆肉片的,有海米燒茄子,豬皮韭菜,溜魚片,還有燒雞……
你要哪個?不帶肉兩毛,帶肉的兩毛五,燒雞三塊五。”
這時候火車上還有餐車,也不是預製菜,所有的盒飯都是大廚在車上現做的。
但現在是下午的四點半點鐘,距離終點站京城西站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傻到花兩毛吃一份盒飯,三塊五角的燒雞更是沒人買。
“來倆土豆肉片!”
程開顏心裡麵門清,但餓得慌,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錢,數五毛紙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