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而過,轉眼間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
京城王府井大街。
兩輛大型送貨卡車屁股後麵冒著黑煙,駛進王府井新華書店附近的一個幽深巷子裡,駕駛員小胡往裡開了大概五十多米,一個掛著新華書店倉庫的牌子出現在眼前,他鬆了口氣,踩下離合刹車將車子熄火停在門口。
此時倉庫門口,有三個人影站在哪兒,是倉庫的負責人劉哥和兩個熟悉的年輕人。
這三人看到小胡的身影,三人走到車跟前,負責人劉哥有些疲憊的打了個哈欠,“哈……小胡同誌你可算來了,今兒怎麼來這麼晚?以往不是五點半就送來了嗎?”
小胡低頭掃了眼車門邊,那三隻腦袋,六隻眼睛投來殷切與責備的眼神,嚇了他一跳,他連忙抹了一把臉,摸下一臉的油光,隨後在褲子上擦了擦,隨後一手扯開車門,撲通一聲跳了下來。
小胡手疾眼快的從兜裡掏出一包大前門,泛黃的指甲掐住雪白的煙屁股遞過去,訕笑著解釋道:“嗨~您可彆~提了,哥幾個兒來抽煙抽煙!”
負責人劉哥戴著頂黑帽子,嘴裡鑲嵌著大金牙,身穿一件土色的襖子。
他接過小胡遞來的大前門,撇撇嘴不太看得上,便從兜裡掏出一盒還剩下幾根的中華散開。
劉哥咧嘴笑著,故意露出他那沾著菜葉的大金牙說:“抽我的抽我的,這煙抽著舒服,不卡嗓子。”
“哎呦喂~您老人家抽上貢煙了,多日不見越發闊氣了,軟中華呀!”
駕駛員小胡接過來一看,奉承道。
這位老哥是王府井新華書店的倉管負責人,這是個肥缺,另外他家老丈人就是書店的領導,得罪誰都不能得罪了這位。
“行了行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劉哥,您可不知道啊,今兒這發行所跟印刷廠可是熱鬨的很啊,人可太多了,比菜市場還熱鬨些,聽說這四九城大大小小的書店都跑過去了,您猜怎麼著~”
“怎麼著?”
“為了一本書!”
“一本書?什麼書?”
“情書?”
劉哥聽見這話,那張油膩膩的臉上一愣。
啥玩意兒?
情書,愛情的書?
劉哥冷哼一聲,輕蔑的道:“就為這搶起來了?一群沒出息的東西,一本兒愛情而已,我愛你媽賣天津大麻花情……”
狗屁愛情,他的少男之心在這暗無天日的倉庫裡死去,拔涼拔涼的。
“那您可就說錯了,這可不是一般的書,這可是刊登在《人民文學》上的書,據說是前幾天獲獎的大作家程開顏的新作,您知道他們這期的發行量是多少不?”
小胡暗自搖搖頭,心中對他很是鄙視,但還是神神秘秘的湊到劉哥耳邊嘀咕幾句。
“人民文學啊,難怪呢……哎!!!你是說程開顏?就是那個在人民日報上的那個小白臉,長得很帥的那個,彆讓我見到他,不讓我嫩死他,長得帥自個兒在家顯擺不就行了,非要到報紙上顯擺,這不勾引良家婦女嗎?”
劉哥忽然想起來自家老婆,這段時間一直拿著一張報紙使勁兒看,寸步不離身,他有一次悄咪咪的偷看,居然是個小白臉,想到這裡他有種吃了綠蒼蠅的惡心感。
“人家程開顏同誌可是大作家,劉向前你嘴上放尊重點。你自己樣貌醜陋,又無學識,語言粗鄙不堪,怎麼能心生妒忌之情呢?”
這時倉庫裡,一個六十歲出頭,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十分不悅的嗬斥道。
他素來不喜這個女婿,這個便宜女婿是女兒跟他抗爭,在外麵隨便找的一個男人。
“知道了爸。”
劉哥囂張的氣焰頓時熄滅,這位就是他老丈人。
“向前,小胡,小王你們四個動作再快點,加把勁把這一車書搬進倉庫,明兒早上還要賣呢,剛才下午就有幾十學生來問了。
明天早上的新一期的人民文學估計又賣爆了,小胡明天你全天聽候命令,得到指令立馬去取書!”書店領導大聲吩咐著。
“是!”
四人聽見老領導這話頓時臉色一苦,紛紛抬頭看著這整整兩車,數量高達八萬冊的《人民文學》。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幾個今天晚上要乾到八九點了。
書店領導走到卡車車廂後麵,看到排著整齊,一箱箱堆滿車廂的箱子。
從口袋裡拿出一把茶刀劃開封條,打開紙箱子,裡麵露出一本本包裝塑封完好的書籍。
一股淡淡的墨香味湧入他的鼻腔,領導低頭看去。
隻見一本純白色的書封出現在眼前,雪花漫天,一個女人站在空地上,仰頭望天,高舉雙臂仿佛在舉行著什麼溝通上天的儀式。
“情書?愛情嗎?還真是年輕人才有這個勇氣寫,人民文學可算是又突破傳統了,張光年這老家夥有膽氣,有魄力啊。”
老領導笑了笑,從中抽出一本帶走,準備拿回去給女兒看。
他並不覺得這是個錯誤,相反他很相信那位叫程開顏的小同誌,他在年輕人中的號召力從上次《芳草》發售中即可管中窺豹。
“八十多萬冊的芳草,這次刊登在《人民文學》上的《情書》又會達到怎樣的一個高峰呢?一百萬,兩百萬?”
想到這裡,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書店老領導,心中也不由一陣激昂興奮。
一個屬於文學的大時代,正在向世人走來。
誰會是這個時代最耀眼的那顆啟明星呢?
這位書店領導已經迫不及待的等到明天了,那時候將會有多少人呢?
……
月兔落,金烏升。
當天邊最稀薄的雲層染上金色時,第一縷陽光沿著北京城中軸線刺破黑夜,王府井新華書店已經早早開門營業了。
昨天夜裡老領導下達了提前開門的吩咐,接待明日前來購書的知識青年們。
店員們在店長的鼓動下,動作飛速的跑到倉庫裡,將一車又一車裝有人民文學的紙箱子推過來到店門口堆著。
堆成一人高,一眼望去,雪白的一片。
“這個月的《人民文學》好像是有點不一樣啊。”
“今天的封麵很漂亮,簡潔大方,又充滿了藝術。”
兩個留著短發的店員在拆箱子的時候,小聲交流著。
身後老領導走了過來說:“這可是《人民文學》邀請央美的黃永玉大師畫的插畫,據說是《人民文學》第一篇《情書》裡麵的場景。”
“謔!還專門請了黃永玉畫插畫?猴票好像也是他畫的吧?這個程開顏小同誌還是厲害呀。”
兩個店員心中驚訝於這位才子的影響力,不過想到前段時間這位小程同誌獲得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她們就不奇怪了。
這麼年輕,這麼有才華,人家人民文學看重他很正常。
與新華書店一玻璃門之隔的王府井大街上,人流湧動,叫賣聲不絕於耳,賣早點的,賣菜的,賣菜的,磨豆腐的應有儘有。
一個早起挑著擔子,進城賣菜的農村大爺坐在馬路牙子上,地上鋪著蛇皮袋子,擺著小白菜,春蘿卜,菠菜,薺菜這些。
他一邊叫賣,一邊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好奇的看著這四九城裡的一起新鮮事物。
馬路牙子邊上排著整齊隊伍,前來購書的知識青年們。
“甚麼情況?排這麼長的隊,一眼都望不到頭。”
“大爺,我們來買書的,情書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