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的,真是煩死了。”
說完羅君拍了拍身上的灰,找了一處火光亮的地方繼續看報紙。看完一張還有一張,一處的火燃儘了就換一處亮的。
秦淮一時間很難評價這種看上去和鑿壁偷光性質差不多的行為,也不知道能看些什麼。畢竟周圍啥都沒有,連活人都沒有,乾脆就加入羅君,和他一起看報紙。
兩人就這麼一起看報紙,看報紙看到天明。
秦淮甚至還無聊地數了數,羅君一共從口袋裡掏出了22張疊成小豆腐塊的報紙,很明顯是有備而來,特意在轟炸的夜晚出來看報紙的。
之前羅君出門一般隻帶三四張。
羅君不緊不慢地把看完的報紙重新疊成豆腐塊,放進口袋裡,朝東方走去。
那是太陽的方向。
天剛蒙蒙亮,光線不強,卻足夠秦淮看清遠處的情景。基本上隻要是炸彈落下的地方,都隻剩爆炸後的殘骸。
房屋並沒有完全倒塌,有的矮房隻能看到破碎的磚瓦和燒儘的木頭,有的倒塌了一部分圍牆但是主體還是完好的,運氣特彆好的甚至完好無損,隻被蔓延的火勢熏黑的外牆。
羅君慢慢走著,秦淮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條街,秦淮隱隱聽到遠處傳來哭喊聲。
在防空洞裡躲了一晚上的人們,在確定飛機已經離開且天亮後終於陸續從防空洞裡出來。
有的人看著已經成為廢墟的家,崩潰地撲上去抱著殘骸哭泣,瘋狂在廢墟裡翻找財物,像護食的野狗一樣對每一個試圖靠近廢墟的人嘶吼。
有的人想要趁火打劫,看到落單的婦女和瘦弱的青年,拿著木棒要挾對方交出身上的財物,即使兜裡已經塞滿了不屬於他的物品依舊貪婪地想要更多。
但更多的是到處呼喚親人名字的人,看到熟悉的人就撲上去問你看到誰誰誰了嗎,他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一片混亂。
羅君很顯然不喜歡這樣擁擠混亂的人群,一路上一直在避開人,走過了一片又一片的貧民區後,秦淮看到了遠處的小洋樓。
這些洋樓秦淮都沒有見過,很顯然羅君已經離開蜀地,來到了新地方。
洋樓的片區顯然沒有受到直接轟炸,隻是稍有波及,建築都保存完好,也可能是因為地勢的緣故。秦淮稍微看了看,感覺這一片確實不太容易被轟炸到,在這麼危險的時期成為富人區是有原因的。
羅君朝最裡麵1棟3層小洋樓走去,還沒走到門口,滿臉焦急的柳桃就撲了上來,先是對著羅君的臉端詳,也不管自己的手是臟兮兮黑乎乎的,像是生怕自己看錯了一般摸他的臉頰、耳朵、下巴,確認沒有受傷後才看他的脖子、手臂。
柳桃的手顫抖著,連帶著身體都在因為恐懼而發抖,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狼狽。
她的頭發是散的,衣服是皺的,手是臟的,鞋都跑掉了一隻。額頭上有大顆的汗珠,眼角和臉頰上有殘留的淚痕,漂亮的絲綢衣裙被劃了很多細小的口子。仔細看,還能看到她手上有很多細小的傷口在隱隱滲血,沙子和小石頭卡在傷口裡。
羅君看到了柳桃的手。
“你的手怎麼了?”羅君抓起手問。
柳桃沒有回答,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裡直接落下,嘴唇顫抖著哽咽道:“我還以為你死了。”
“昨天晚上你去的劉家鋪子那裡,他們說都快被鬼子炸成平地了,死了好多人。就連防空洞裡也踩死擠死了人,天還沒亮的時候我想過去找你,張叔不讓我出去,他和李平天亮後我就去尋你了,一直沒有回來,我還以為你……”
柳桃說到最後說不下去了,抱著羅君哇地一下大哭起來。
“我們不找了好不好,我不找我爹娘了,我們回滬上,實在不行去更南邊,這裡太危險了。”
“劉秘書家的春桃前天早上出門買菜的時候沒來得及跑,被炸斷了一條腿隻能拖回家裡躺著等死。昨天晚上在防空洞裡的時候,我聽到曹部長家的太太說什麼以後轟炸隻會越來越多,鬼子就是逼我們什麼,什麼物資什麼的。她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我隻知道曹太太想離開這裡回老家。”
“她都想走了,以後肯定更不安全。伯言,我知道你在這裡還有生意要談,但是現在每隔天就響防空警報,基本上每次響警報的時候你都不在家。我昨天晚上在防空洞裡聽劉太太說,政府那邊炸死了幾個職員,那邊是不是也不安全,要不我們還是……”
羅君沒有說話,隻是握著柳桃的手安撫她,等柳桃說話的聲音沒有顫抖,身子也不在止不住的發顫後,幫她理了理頭發。
“先回家,把鞋穿上,地上有很多碎石頭,赤腳踩在地上會把腳劃破的。”
柳桃跟著羅君回家。
和上一次在蜀地住的那一棟小洋樓比,柳桃和羅君現在住的這一棟明顯更大更豪華,屋裡的家具擺件也更多。客廳裡看不到報紙,想必是都收起來放到樓上了。
羅君讓柳桃在沙發上坐著,自己起身去給他拿了一雙鞋,幫柳桃換上,又找了一條乾淨的毛巾用水打濕,幫柳桃擦臉,然後擦手。
柳桃全程都呆呆地坐著,像一個洋娃娃一樣,一副驚魂未定後的呆滯。
“你不用太擔心我。”羅君坐在柳桃身邊,“我不會有事的。”
洋娃娃的開關被打開,柳桃被羅君的聲音從恐懼中喚回,整個人哆嗦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羅君,好像是在確定剛才發生的究竟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
柳桃這麼看著羅君,眼淚又控製不住地往下掉。
“你又哭了,你之前從來不哭的。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小時候在戲班子裡練身段,班主拿木棍抽你,棍子打斷了你都不會哭。”羅君無奈地道。
“那不一樣。”柳桃小聲說,眨巴了下眼睛,又掉下兩顆眼淚,“我也不想,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
“我們回去好不好,阿紅姐去年還給我寄信了,說租界現在很安全。雖然物價高,糧價一天一個樣,但是你給她找了房子不用付房租,她和她男人賺的錢夠養活一家老小。”
“柳班主呢?”羅君問。
柳桃不說話了。
“班主他…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柳桃低著頭到,“從三年前寫信告訴我戲班子要南遷後,我就再也沒有收到班主的信。”
“一路上有很多山匪,有的山匪有槍,班主為了省錢肯定是不會坐火車的,他們可能……”
羅君沒有給柳桃逃避的機會:“應該已經死了。”
“現在我還有生意要談,我也說了會幫你你找到你父母。”
“這裡不安全,外麵就安全嗎?”
“滬上的租界也不安全,租界外更是時常遭到轟炸。北邊在打仗,中原在打仗,就連南邊也是山匪橫行。城裡不安全,鄉下不安全,現在是亂世,在哪能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呢?”
柳桃茫然地看著羅君。
“這裡好歹是陪都,這一片的防空洞都是專門挖建的。隻要你每天和曹太太她們一樣待在家裡,沒有地方會比這裡更安全。不要聽曹太太說什麼,看她做什麼,隻要她一天沒有離開這邊,這裡就是安全的。”
“不要為我擔心,我無論是去和曹部長談生意還是尋人,我都不會有事。”
柳桃顯然是聽不懂這句話的含義,她也不可能聽懂,她隻能怔怔地看著羅君。
“當年結婚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你會幫你找到你的父母。”
“我從不食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