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良點點頭:“西藥太貴了,廠裡的醫生說喝中藥也有用,但是有很多藥材沒有,我去外麵的藥房買的。”陳科長歎了一口氣:“我知道廠裡的藥費報銷已經很久沒下來了,現在廠裡的效益不好你也要體諒。”
“下周去你就不用去金陵了,我去,它那邊的服裝廠都有穩定的貨源,而且也不怎麼做絲綢服裝談下來的可能性不大。現在路費報銷下來的晚,也沒什麼補貼,你這去一趟估計還得搭點錢,還是我去吧。”陳科長這話是對著李副廠長說的。
李副廠長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表示自己還有事,匆匆走了。
陳科長沒好氣地白了李副廠長的背影一眼,提著補了4個布丁又新破了兩個洞的不知道能不能拿來充場麵的公文包,也匆匆走了。
辦公室還剩1個中年人和1個小年輕。
小年輕看上去比龔良要大些。
秦淮記得黃安亮跟他說過,龔良中專畢業就進了織絲廠,乾了一年多轉正後遭遇人生重大挫折,最終一鳴驚人,當上銷售科科長,帶領整個織絲廠走向輝煌。
這個時間節點,是龔良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
小年輕湊到龔良身邊道:“龔良你剛剛是不在,咱們科長和李副廠長吵得可凶了。肯定是咱們廠展銷會的名額丟了,李副廠長心裡不痛快,這心裡不痛快也不能來我們銷售科撒氣呀,這絲賣不出去就是賣不出去,服裝廠不景氣收不了絲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龔良整個人看上去很是低沉,低聲道:“咱們廠的絲沒問題,賣不出去確實是我們銷售科的責任。”
小年輕很顯然不想談這個話題,更不想擔這個責任,話鋒一轉:“上個月的獎金又取消了,你聽說沒?”龔良不想說話。
小年輕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急忙找補:“不過我聽說等到過年的會發一筆錢,還能每人發一斤肉!不過隻有在職的才有,退休的和病退的都沒有。”
龔良繼續不說話。
小年輕這才想起來龔良他爸前兩個月剛剛因意外病退,懊惱地捂住嘴,接著找補:“我還聽說工會下個月要組織相親…………秦淮已經絕望地閉上眼了,這個小年輕真是太會說話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劉海,你要是真的沒事做就去打電話、寫信,看看外省還有沒有服裝廠、被單廠需要絲,哪怕是那種椅角旮旯的,隻有幾十個人的做絲綢扇子的小廠也都問問。”辦公室裡的中年人開口了。
“哦哦。”劉海腳底抹油跑了。
“龔良,彆聽小劉瞎說,他這個人嘴上沒把門的。你上個月在廣陵談成了一筆,下個月肯定有獎金,你爸要是以後吃中藥的話我這邊有一個認識的老中醫,改天我帶你過去,讓他上門給你爸看看。”中年人道。
“你這都抓了藥了,辦公室裡有我就行,你回去照顧你爸,你媽一個人也照顧不了他。”
龔良渾渾噩噩地起身,略顯呆板地點點頭,道了句謝,飄著走了。確實是飄著走。
龔良很明顯整個人心不在焉的,魂好像不在身體裡,幾乎把我有心事,我最近過得很痛苦寫在臉上,走路都不是筆直的,能看得出來真的很受打擊。
龔良離開織絲廠,順著路往家走。
這個點路上沒有什麼人,隻有明顯還沒到上學年紀的小孩在路邊上玩鬨,偶爾能看到幾個中年婦女抱著東西行色匆匆。
秦淮知道織絲廠、棉紡廠都在黃記附近,但是單看附近的平房和街道根本認不出具體是哪。幾十年的時間變化太多,他隻能跟在龔良後麵,看沒魂的龔良拎著藥包在街上飄蕩。
不知不覺,龔良走到了黃記所在的街道。
秦淮不認識街道,但他認識國營飯店,以及蹲在國營飯店門口明顯沒事乾,但又不知道在等誰的鄭達。
年輕時候的鄭達有幾分像鄭思源,秦淮覺得他大概知道鄭思源是40,50歲時是什麼模樣了。
“龔良!”看見龔良,鄭達眼睛一亮,幾乎是跳起來朝他跑去。
龔良被喚回了神,等他回神的時候鄭達已經跑到了他麵前,龔良明顯被嚇了一下。
“怎麼了?”龔良問。
“你這段時間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小心走路上被自行車撞。”鄭達道。
“不會的。”龔良淡淡道。
”給你講一個好消息,我轉正了!現在是國營飯店的正式工,今天剛發了工資,還有糖票和肉票,肉菜我也可以便宜買了!”鄭達眉飛色舞地道。
“哦。”龔良淡淡地道,“恭喜啊。”
鄭達嘖了一聲:“你這個恭喜一聽就不真心,算了,你家最近這麼多事原諒你了。”龔良擠出一個苦笑,準備接著往回走,被鄭達一把拉住。
“我還要回去給我爸熬藥,你要是想講述你是如何轉正的精彩過程,晚上來我家講行不行?”龔良無奈地道。“我是那種人嗎?你以為我是我師哥呀,轉個正講三天,恨不得講到織絲廠、棉紡廠每個人都知道。”
“我有東西給你。”鄭達從懷裡掏出一個鐵皮飯盒和一個小布包。
秦淮這才意識到原來鄭達一直蹲在國營飯店門口,雙手交叉環在胸前,不是因為這個姿勢好蹲,而是因為這個姿勢好揣著懷裡的飯盒。
“今天肉菜,讓你小子趕上了,鵪鶉蛋燒紅燒肉,我師父親自燒的,剛發的肉票就搭進去了。我吃了一半,從我師兄碗裡搶了一半,給你湊了一份。”
龔良一愣。
“醫生不是說什麼你爸要補充營養嘛?這個絕對夠營養!”
“可是醫生說我爸現在不能吃重油重鹽的,而且我爸現在半癱生活不能自理,短時間內肯定吃不了肉。”龔良弱弱道。
鄭達:“那就給你媽補充一樣,我好不容易省下來的。一直蹲在國營飯店門口等你下班都不敢進去,我怕我一坐下就把肉給吃了。”
龔良笑笑,接過飯盒,指著布包問:“這是什麼?”鄭達得意打開一點,露出一個角,裡麵是錢。
“我這個月的工資,除了給我媽的10塊錢,我自己留了5塊錢,剩下都借給你。”“等晚上回去我再把我師哥的那份搶過來,讓他也借給你。”
“你爸的藥不能斷,要是現在斷了藥他就得癱一輩子了。”
龔良看著鄭達,沉默了很久,顫抖地動了動嘴唇,緩緩吐出兩個字:“謝了。”鄭達瀟灑招手,扭頭離去,隻有這樣才會讓他沒那麼心痛。
龔良揣著飯盒和錢繼續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