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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就是過關,在這個時間點上,對於富人來說,那是張牙舞爪擺譜,什麼新鮮吃什麼,什麼好玩玩什麼,對於窮人來說,希望時間能夠快點過去,他們就象新鮮的魚,在滾燙的油鍋中煎熬,聽得見皮和肉被烤焦炸裂,在代表著喜慶的鞭炮聲中,恨不得立刻跳入深淵中,幾家歡樂幾家愁,沈丘蹲在破門坎那兒,“嗚嗚”哭起來,兒子不見了,他還有什麼臉過這個年?九姑娘雖說在史家,雖不遠,可是不能回家,左手舍不得,右手也舍不得,可是現在兩手空空如也,他哀哀怨怨,就象個婦人,淚流滿麵,哭聲極細,象從石頭縫中嗚咽而出的水,纏綿得沒完沒了,想想他那些因為想兒子出人頭地,而被他無情賣掉的女兒,心如刀絞,捶胸頓足:“我不是不疼你們,而是……孩子們,我不活了,我沒臉再活著了!”這些孩子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本指望兒子能夠念書,識字,光耀門楣,想不到這個狼生的東西,居然不思進取,給他闖下塌天大禍,哭著哭著,也沒人理他,他竟然就那樣睡著,他的女人也沒去喚醒他,而是把臟兮兮的,到處露棉花的破襖,蓋在他頭上。
淚水同樣噙滿眼眶,她麻木地機械動著,彆人家的炊煙,早已通過高高的煙囪,散在高空中,他們家東一個西一個靠在門上,牆上,西墜的太陽憐憫地照在身上,哆嗦著,絕望著,嚴重的營養不良,侵襲著她們原本健康的身體,天要不了多會兒就會黑了,孤寂漫長難挨的夜,就會來臨,有幾個已經止不住咳嗽。
九姑娘一言不發站在西牆跟,史鳳揚看著她,一眼憤怒,“你叫什麼?”她身上穿的是小桂花的舊衣服,史春鈴、史響鈴的不穿舊衣服,到處都是,連個補丁都沒打,因為不再時髦,或是顏色不再鮮豔,就東一件西一件丟得到處都是。
沈九並不理他,而是要等他們全家吃完飯,才能進屋收拾碗筷,隻不過史鳳揚吃飯太快,這會兒正用牙簽剔牙,出來消食。
“我們能說說話嗎?”
“不能,二少爺,這是規矩!”
“誰定的?你當了真,你看小桂花就比你活絡多了,彆這樣好嗎?苦了自己,晾了彆人!我爸這件事,做得有些過,我代他向你道歉,我會在適當的時候,說服我爸,讓你回去!”
“二哥,你和一個下人廢什麼話?”在飯桌上不敢動身的史春鈴,在板凳上東搖西晃。
“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彆把界線劃得那麼清楚,隻不過是出生的環境不同,際遇不同!”
“說什麼混帳話呢?我看是讀書把你腦子讀壞了,你跟老子扯這些?如果沒有高低貴踐之分,你在教書,有一大部分人在啃地皮,越啃越瘦,身上無肉,你不種五穀,卻食六味,這能說沒有分彆嗎?”由於心情不好,話就說得格外難聽。
沈九躲進下人屋裡。
望著她的背影,史鳳揚搖搖頭。
可憐的1915年,在冷冷的風中,更加蕭瑟,雖說這最後幾天,沒有讓人從那種蒼茫中看到任何希望。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把煙袋吸得“叭嗒叭嗒”響的史健久走出來,“九姑娘,九姑娘,收拾碗筷!”
“哎!”沈九應了一聲,低著頭走出來。
“明天,史氏百貨公司就要開業了,你和我一起去一下,明天有不少社會名流賢達要到場,你去應酬一下,也長長見識。”
“明天我還有事,約了人,恐怕沒有空!”
“其他的事,你給我推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還想在那裡,給你瞅門婚事!”
“爸,這事不煩勞你操心,我自己能解決!”
“你解決個屁,張雨煙那個野丫頭,彆想進我家門,我告訴你,就衝張一山德行,我也不能讓他閨女進我家門,除非我和黃鶴鬆一樣:出什麼意外,否則彆想!我也替你打聽過了,鐘玉秀你就彆想了,她已經準備嫁給省督軍兒子了!姓什麼,我都打聽清楚了,姓柳!這可是鐘鎮長親口對我說的!督軍是個什麼官,你曉得吧?那就快夠著天了,死了這條心吧!”
“爸,我就不明白:你為何要是事替我們做主?你問過我們嗎?”
“不用問,我是你們的老子,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書本本上那些東西,在現實生活中是沒有用的,你老子這一輩子,就是聽信了你老爹的話,敢為人先,什麼都可以沒有,不能沒有錢,錢是人的血脈,沒有錢,人就不能活,你懂嗎?”
“我不懂!也不想懂!”
“混帳東西!”史健久見兒子不理他,直接進了史亮他們住的偏院,抬眼看見沈九愣在那兒,“刷碗去,沒你什麼事!”
史春鈴出來,“抓緊刷,我有條褲子要洗,彆象上一次似的洗不乾淨,花斑流漓,你讓我怎麼穿到人前去?你還能不能做一點事?”
“如果你覺得我洗不好,就自己洗,我就這手藝!”
“爸,你聽她說的叫什麼話?都是二哥慣的!兩天不打,上房揭瓦,爸,你得教訓教訓她!”
“三姐,我看就算了,你跟一個下人叫個什麼真?忙去吧。”
“哎!”沈九衝響鈴點一下頭。感激看了史響鈴一眼,史家孩子咋這麼不同?
過年也就象過山車,在人為製造的驚喜中,驚心動魄一陣子,一切如常,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把日時從指縫漏掉,生活就象一葉輕舟,不管我們願不願意,蕩一下,半分驚喜半分愜意,甚至還有半分顫栗,從頂峰飄逸一樣,重回平常,生活的瑣碎要承載,生活的沉重要扛起,忙不擇路,心無擇從,許多無奈,象細屑滲透進我們的生活。
春天雖然來了,冰雪倘未消融,就在這樣春淺無痕的日子時,正月初九日,一頂花轎在吹吹打打中,抬著陳梅梅,從小東門,在眾眾目睽睽之下,任人指指戳戳,帶著幾多無奈幾多希冀,在懵懂羞色中,被抬進黃家大院。馬上的黃興忠木木呆呆,被人從馬上連叫加拽扯下來,在進入黃家大院之前,鼓、號、嗩呐,象暴風驟雨,對著他吹,一條寬寬的紅布帶,硬生生被人塞在手裡,然而,是陳梅梅跳火盆,他不知道往哪兒走,幸虧有經驗豐富的白金枝引領。
他扯著布帶在頭裡,陳梅梅頂著蓋頭,被人扶著跟走。
七言八語,被嗩呐聲淹沒其中。
“新娘子的腳好大呀!”
“新娘子好胖喲,摟不過來,哈哈……”淫蕩地嘲笑。
“新娘子粗壯!”
“新娘子……”
這些不和諧的聲音,象風灌進他的耳朵裡。
“走呀,走呀,往裡走!”有人催促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