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白花花的,晃人雙眼,迷離得讓人在現實和夢幻間遊走,陽光被起皺的風,拉得乍長乍短,象一支支箭,射他身上,又毫不留情被人為拔出,傷口是陽光通道,血汩汩流出,射過的地方,再中一箭,回回輪番,不再疼痛,隻有麻木,頭有些暈,他從石塊上站起來,“老子是餓的,得找吃的!”他一站來,頭暈目眩,就一頭栽那兒。
陽光留下了縫隙,縫隙中塞滿了雨雲,象泡沫一樣誇張,等著風一招手,老天就唏哩嘩啦下個不停,透雨,絕對的透雨,汙染的天空分不出雨腳大小,沒有響雷,不曾看見閃電,這並不影響它傾盆而倒,泥土的味道,飄得滿屋都是,象豐稔的麥香,不是人刻意要聞,而是它象一條條蛇,通過嘴巴和鼻孔往五臟六腑裡鑽,“阿嚏!”這悠長嚇人的噴嚏,從沉睡的陳仲秋腹腔內,帶著肮臟鼻涕彈出,他在床上,搖晃著,一如被電打,整個人上半身子,斜斜彈起,動作誇張,把多日乾在鼻孔中的鼻屎彈出,帶著塊蛆一樣悠長,象鼠尾巴一樣靈活,可以隨意晃動的弧線,然後,他睜開眼睛,首先進入他意識中不是床邊站的老者,老人光著頭,身披著沉重的蓑衣,羞羞答答往床邊滴水,而且聽見淫穢肆虐的雨聲,屋子裡光線昏暗。
“你一定是餓暈了,我在大石垃那兒發現了你,年輕人,你整整睡了兩天,睡得那麼瓷實,並且鼾聲如雷,我去給你整些吃的,就麵條吧!那是我最好的東西了,我自己沒舍得吃,兔子肉被我昨晚吃完了,隻有鹹菜,湊合著吧!”老者出去隻一會兒,就打著油質黃傘,端來一海碗,粗粗的寬寬的麵條。
陳仲秋餓狗撲食,從床上斜斜撲下來,老者動作極其敏捷,隻是旋轉一下,這個動作,算作急中生智,並非有意所為,結果是糟糕:陳仲秋撞在一件外形雖老,分不清它當初有沒有顏色,被歲月塗染得麵目全非,斑斕有韻,雖是個老物件,結實得如同石頭,陳仲秋就磕那上,門牙厚重,卻被慣性動作撞斷,象瓷器,齊刷刷從半截的地方斷下,他就會一癱泥倒下,在地上翻滾。
前因會有後果,老者救人本是好事,可因為事出有因,成了引狼入室,老人五十郎當歲,雖然鰥居多年,不曾再品嘗女人,但他有個女兒,卻是親生,由於女人嫌他不成器,帶著年幼的女兒,另嫁他人,經年有風,曆年有雨,算是不知不覺,女兒長成窈窕淑女,日子悠閒,象是不經意的,他卻半死未衰,偶一日,這個叫胭脂的女孩子,頑皮闖進老者生活的地方,見到陳仲秋,陳雖血紅著眼,不知他女兒另外的來路,雖是極儘喜歡,卻不敢造次,話不多,總是笑,淫穢的,或者是饕餮之徒,吸著滴下的涎水,女兒終是無心的,防狼術差那麼一點兒,和陳氏,包藏禍心的陳氏有說有笑,陳氏春心蕩漾,陳雖說來路不明,卻沒有引起父與女的重視,有時三個,在一個鍋裡抹勺子,陳雖劣跡斑斑,但老者父女不經意或不放陳於心,心裂裂有縫,欲望深淺有度,象蛇一樣悄無聲息,等到人有警覺,一切皆成為囊中之物。女兒雖說不常來,隔個三,差個五,足以夠矣,縫隙大得可以跑馬,何況人乎?
陳氏雖腐朽沒落,不求上進,終日是東倒吃羊頭,西倒啃豬頭,但這種人經年不見,再見著,你會大吃一驚,皮縫骨縫全長滿東西,彆的雖排斥,它們卻斜斜插著,隨便拔一根,你不使完全身力氣,拔不出來,根已深,地更固,除了搖頭,就是歎息。
胭脂錯生,胭脂錯長,所以運氣差點,遇著陳仲秋,沒有遇到可心的,但無論怎樣不成器,他終是個男人,正值野草一樣瘋長,女人雖膽怯,對男人認知,膚淺得很,所以喜歡男人,不排斥男人的介入,聽,胭脂笑聲清脆,一如玉珠落盤,空靈的聲音是那樣美,美是鋒芒畢露的刀,再硬的東西,不值一提,削金如泥。
或者是笑聲的魅力,或許是男人的魅力,沒嘗過,就吃一口,吃後,說不上後悔,男女不過如此,象水,溫吞吞的,無色無味雜質不多,並非透明,男人不會淺嘗輒止,女人可以排斥,男人就一發不可收,說來可憐,33歲的陳仲秋,終於……不用說得直白,你懂的,天地萬物,就是這樣。按說,這對陳仲秋來說,該是好好過日子,修正自我不端,然而,陳仲秋不是那種知恩圖報的人,他一邊陶醉在溫柔鄉裡,一邊在盤算著如何過更好的生活,胭脂母親重新嫁人,男人雖爭氣,但有一大幫孩子,與胭脂沒有關係,也管不過來胭脂,她要怎樣,作為母親,心有餘而力不足,仿佛卸下的包獄,歎息一聲。
老鰥夫除了一口吃的,也沒有什麼盈餘,陳仲秋一邊劈柴,一邊讓汗流浹背,心卻草草亂舞,一切都是暫時的,他隱忍,算是虎落平陽,龍困淺灘。
林梅在黃家大院,進進出出,彆人客氣,呼她一聲老太太,也就不再言語,她處在尷尬的位置上,雖錦衣玉食,風雨無擾,但心空心晃,終日無法安寧,她沒有任何事,偶爾出個門,到集市轉轉,索然無味,臨江不算遙遠,可她就是回不去,馬三魁搶了她,她沒有掙紮,在坑裡,認命,但命運峰回路轉,跌跌撞撞,她隻能歎口氣,往事不堪回首,那是辛酸和眼淚串成的,那是她曆史上的汙點,斑駁在骨頭上,她為何當初不生自己的孩子?她進黃家大院,黃興忠才11歲,機會在那裡,不用抓,可是這一切都成為不堪回首的過去。
隔膜與生俱來,沒有血緣的締結,就沒有親情的釋放,最初在黃興忠一再要求下,她每天都在暖屋吃飯,吃著吃著,吃出無儘的傷感,親情刺激著林梅,她壓抑不住了,垂垂老矣,心幕生苔,日月滲漏,漏出汙汙之道,她無力攀爬,最後,她一直要求,才自己在房間吃飯,食欲無味,她也儘量不走出來,所以黃家大院時時喧囂,她卻活在寂寞裡。
黃興忠深感動蕩離自己不遠,心慌慌如風中之竹,各種傳聞充斥著,他不知道那一天離自己還有多遠,這麼一大家子將何去何從?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他平時對這話,哼笑過,透露著不屑,這會兒他是真的體會到它厚重,足以壓垮自己。
吃完中飯,他已經坐不住了,他想去找李濟通坐坐,想聽聽智者的聲音,去的不是時候,偏巧李就不在家,被人用汽車接城裡了,那是昨天的事,他頹廢加懊喪,走在路上,學孩子不如意踢踏。當他回到黃家大院,心情就亂糟糟成一大堆草,胡亂堆疊。
“怎麼啦?怎麼啦?”劉中天迎在門口,看出一家之主的煩和亂。
“沒你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世間本無事,我是庸人自擾之!”黃興忠拐過影壁牆,想起了《尋隱者不遇》,嘴巴就咕咕嘰嘰,一想到這裡的安靜,就要被打破,心就如水搖晃。
進了暖屋,本想和陳梅梅說一下心中不快,但陳不在,他斜斜坐在沙發上,把洋火盒拿在手中反複拍打。
隔一會兒,陳梅梅闖進來:“不是說你出去了嗎?咋又折回屋?你這是乾什麼?”
“心中有了困惑,本打算找一下老李頭,問出個青紅皂白來,或引我從混沌岔到另一條路上,想不到他昨天被人接走了!這事象塞子堵那兒,所以六神無主。”
“什麼事讓你成這樣?天塌了嗎?”
“差不多,種種跡象表明:日本人就要動手了!”
“這與你有什麼關係?那是當官的事,你就一老百姓,就算他們來了,能把你怎麼樣?說不定,日本還得仰仗你呢,他們初來乍到:吃什麼?喝什麼?那麼多人呢!再說:我們這是鄉下,他們來嗎?”
“要不怎麼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呢?你想簡單了,傾巢之下豈有完卵?你不了解戰爭的殘酷,一發炮彈,就能讓偌大的黃家大院飛灰湮滅!那麼多人,就算我是塞子,這無底洞我填得上嗎?就算我這兒千金散儘,日本人滿足嗎?那是虎狼之師,吃了你的,喝了你的,還得殺了你,女人要遭罪呀!”
“你想怎樣做?這日本人不還沒來嘛?”
“放慢生意,處理囤積,另外聚款換槍!等這幫孫子來了,一切都晚了,要不未雨綢繆怎麼來的?”
“你這是乾什麼?中日一定打得起來?”
說著說著,心就一下子通了,他知道該怎麼做了:“不是打不打得起來,而是打的規模範圍有多大,中國的軍隊會不會象北大營那樣:一潰千裡!如果是那樣:我們有可能逃難!”黃興忠很清醒,他的一個手指,在火柴盒上,象小雞啄米敲擊起來。
傍晚時分,夕陽在粉塵一般渾沌的雲層中掙紮,劉昆侖的大船和另外兩艘湖河幫的大船,在黃湯河中搖曳,水濁水流,聲聲震顫,它們都屬於改造過的機帆船,有風時,視風向,揚帆遠行,無風時,突突突的馬達聲,就響得震天,那家夥個頭不大,領著船飛跑,黃家大院幾乎傾巢而出,六輛馬車,從黃家大院拉酒裝船,那陣勢,看得黃花甸子人心潮心癢,看的是熱鬨,眼紅心癢,黃安和達子就在船頭,天完全黑下來,鐮刀狀鉤月就悄不驚聲出來,蚊子趕集似地聚攏,這時,忙得差不多了,達子跳下船,黃興德、黃興旺跳上船,突突突的馬達聲就響起來,船上的電燈閃幾下,就白亮白亮的射在滾動的水麵上,劉中天和黃興忠在和黃安說著什麼,隻一會兒,劉中天還立在那兒,黃興忠還在絮語,偌大的船就離開了岸。
“放心,回去,沒事!”黃安站那裡揮手。
人身綽綽,燈光遠去,蛐蛐彈奏著什麼。
太陽還沒上來,黃興忠就早早起來,達子被劉中天叫醒,捧著涼水,糊亂搓一把臉,誰家的雞,叫得歡實,包子稀飯是早起的大師傅做得,吃得一嘴油膩,喝得甜兮兮的,困癮沒了,上下通暢,尿爽了,黃興忠走出來,達子牽著馬拉車,就在石獅那兒等。
褡褳不算沉重,大洋在裡麵響,黃興忠仰躺在馬車上,就舒暢上了,亂草一樣的心,象被梳理過,“西涼城,香草大車店!”
彆人還在床上,達子趕著車,就出了小西門。
比中飯時間稍早,黃興忠已經在香草大車店安頓下來,阿貴叫來小夥計,去給居住在蒲坎門的史布業送信,送信的還算伶俐,兩袋煙功夫,喘上一口氣,正要回前院,香草依然許下要認這個小夥計為乾兒子,說說丟丟,也沒有正兒八經舉行儀式,更沒找人寫個貼子作為憑據,阿貴許多時候默許香草的決定,他老了嘛,名義上是掌櫃的,其實乾的是夥計的差事,香草沒有另外找男人,雖八麵玲瓏,可依然是他的女人,就算是掛名,也是他阿貴福氣,他看不起自己,就是個病秧子,有夫妻之名,很多時候,行不了夫妻之實,不是女人不給,他連氣都喘不均乎,哪裡爬得上去?雖說奶頭山不高,對於年輕人來說,也就是縱身一躍的事,可每回死撐活挨,要證明自己是男人時,都抽氣不來,“你到底行不行?”香草失去耐心,“也許,是我太猴急了,下次,下次一定行!”阿貴笑得很虛,雖誓言旦旦,終是自己一腔美好願望。這是作為男人最基本的能耐,他又不是太監,沒有被挖去睾丸,一切都是原裝,但不起任何作用,勃起都做不到,位置正統,行事尷尬,所以經常聽香草說:他廢了!是一堆腐朽的廢柴,風抽太久,日曬太長,隨便什麼東西磕碰上,就碎碎如同齏粉。既是口不遮攔,把家醜外揚,又是抱怨,又是渴望,聽江湖遊醫說:飲虎鞭酒可解困,阿貴有此心,裝作無意說給香草聽,香草把頭搖得象波浪鼓,“那些賣狗皮膏藥的話能信嗎?”女人決絕回了,其實私下裡打聽過價格,貴得嚇人,一兩黃金,買不著一兩虎鞭!虎鞭上有倒刺,假貨太多,所以香草在躊躇之間搖擺,她希望阿貴能如男人一樣雄糾糾、氣昂昂。再高傲的女人,隻要男人一槍,就撂那兒,如死魚。
“再去,薛五爺那兒!”阿貴不是太監,也和太監一樣,他怕自己令不動小夥計,掉在顴骨上的眼鏡,看人有點矮:“不是我說的,不怕皮癢,就從吃苦開始,做我兒子,不是那麼容易的!”
黃興忠在大車店睡足了,午飯時間過了,補吃過後,來了精神,史布業和薛彪還沒有到。
阿貴人老,有時有點笨,“要不要催一下?”
“不用!”
史布業先一腳到,衝黃興忠一抱拳:“黃大老板,有日子沒見了!”
“是!你去看一下薛五爺是不是來了?如果來了,領這兒來!”
達子閃身出去。
“史老爺請坐,你彆誤會,這次我要的量大,你和薛五爺的貨合起來,都不一定夠!”
“我沒那個意思!”史布業對於黃興忠很是了解,這個人從骨頭縫中透著精明,要想和他不規矩,兜兜轉轉,最後,吃虧的一定是自己,“槍械價格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