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清回去之後又病了。
這一病便是半個月,這半個月裡,謝家亂成了一鍋粥。
舊疾複發,謝雲清險些沒能熬過去這一遭。藥灌了一碗又一碗,情況卻不見好轉。
最後又重新抓了藥,強灌了謝雲清幾天,他才算勉強好起來。
落花飄過窗前,謝雲清披著衣服咳了幾聲,臉色無比蒼白。
太陽落到半山腰,留下一片霞光。
謝雲清喘了幾口氣,又劇烈地咳了幾聲。
“咳咳——”
直到桌上出現一灘血跡,咳嗽聲戛然而止。
謝雲清怔怔地看著那灘血跡,半晌後才有些吃力地拿出巾帕,在桌上擦了幾下,才勉強將桌子擦乾淨。
似乎是因為咳得厲害了,他眼尾有些發紅。睫毛上沾了幾顆水珠,模糊了謝雲清的視線。他吐了口氣,拿起毛筆想在紙上寫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下筆。
郎中的話似是山中鐘鳴,不斷在他腦中回響,擾亂著他的心緒。他自知命短,死亡對於他來說隻是冰冷的兩個字罷了。
他不怕。
可他怕離彆。
更怕父母兄友的眼淚。
上天讓他苟活十八年,他本應對上天感恩戴德,可此時卻無端生了些怨恨。
倘若他未曾見過這滾滾紅塵,便不會對這人間生出期待。
既是如此,又何必讓他窺見人間繁華,來這人間走一遭。
滾燙的眼淚自眼角滑下,沾濕了手背。謝雲清盯著紙麵,無聲地哭泣著。雙手早已顫抖得不成樣子,毛筆不知何時蹭上了紙麵,在紙上暈出一大灘墨跡。
一種無力的感覺侵襲了全身。
最恨無力,最怕無力。
可偏偏他是注定的、一觸即潰的敗絮。
謝雲清伸手擦乾眼淚,在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這是他的遺書。
落筆的速度越來越快,謝雲清寫到一半,終是停了筆,將這封遺書藏了起來。落花紛紛,迎了滿園的春,謝雲清又咳了幾聲,才啞聲開口喚道:“竹語。”
“怎麼了少爺?”
“和我去外麵走走吧。”
“是。”
*
兜兜轉轉,又走到了明月樓。
謝雲清仰頭盯著窗看了一會兒,又垂眼收回了目光。他正欲轉身離開,卻被一道女聲叫住了:“小公子。”
謝雲清腳步一頓,轉身道:“牡丹姐姐。”
牡丹笑眯眯地看著謝雲清,“來找花月的啊?”
謝雲清猶豫片刻,點了點頭。牡丹將瓜子皮隨口吐到一旁,道:“花月三天前就走了,我說你們也是,也不給人家找個住所,放人家在這兒,冷了那麼多天,再熱的心也被冷硬了。”
“對了,這裡也要關了,花月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謝雲清有些失落,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開口問道:“那你有去處嗎?”
牡丹好笑道:“賣身契在媽媽身上呢,我自然是跟著媽媽走,沒事,不用擔心我,你自己好好琢磨一下,怎麼把人哄回來啊,錢彆白花。”
“……好,我知道了。”
目送牡丹離去後,謝雲清又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麼。竹語見狀,試探性開口問道:“公子,我們還要去哪裡?”
謝雲清回過神來,道:“去陵江吧。”
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夜市繁華,燈火璀璨。謝雲清站在陵江旁,望著粼粼水波上倒映出的燈火出了神。直到一陣冷風襲來,謝雲清才猛地回過神來,往後退了幾步。
竹語擔憂道:“少爺,你怎麼了?”
“……沒什麼,回去吧。”
謝雲清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原地。
街上人來人往,謝雲清心不在焉地看著前路,正欲收回目光,卻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晏華。
幾乎一瞬間,謝雲清便加快腳步追了上去。人流如潮,謝雲清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著裴晏華的身影,卻始終一無所獲。
火樹銀花刺眼得緊,謝雲清不知何時,已然跟著那道若隱若現的身影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
落葉飄然而至,落到謝雲清的手心。他低頭看了一眼,半晌後,唇角掛起了苦澀的笑容。
將死之人。
強求不得。
落葉緩緩飄至江水中,隨著寒風遠去。謝雲清轉身,正欲邁開步子離去,卻驀地僵在了原地。
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裴晏華站在轉角處,昏黃的光線打在他身上,似是天神下了凡,美得驚心動魄。謝雲清一步一步朝著他走去,直到走到他身旁,確認了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在麵前,謝雲清才開口喚道:“花月。”
聲音早已顫抖得不成樣子,裴晏華聞聲,轉身朝他看來。
裴晏華上下打量他一眼,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
謝雲清心跳一滯,兩人對視半晌,裴晏華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雲清。”
裴晏華溫柔的聲音在耳旁響起,謝雲清呼吸一顫,低頭掩飾著自己眸中的慌亂,“你、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裡?”